“对你们两个人来说，我和刘邦…究竟算是什么？”项羽打破了几个时辰以来的沉默。
“刘邦做了我两年的父亲，我曾深刻得感受到他深沉的疼爱，最后却也因他为了自己的政治立场把女儿送给了你的背叛而感受到伤害…我对他，有敬也有怕…从来没有那种强烈想为他夺天下的意愿，亦不愿看到他受到战败的羞辱与折磨。”凌展回答道：“至于你——从我与你相遇的那天起，我敬你为人，尊你英雄…虽然后来因晓遇对你的爱慕和依赖心生嫉妒，因你对晓遇的冷漠而愤怒。但我亦从来不希望你的下场是个悲剧。”
“至于晓遇，刘邦对她来说完全是个没有感情的空壳父亲。这也是为什么我怕自己命不久矣宁愿让你放弃一切带她们走也不愿让她们孤儿寡母留在汉营的原因…至于她对你…有少女懵懂时最纯粹的依恋和崇拜，也有你面对她冰冷和抵触中淡淡的幽怨吧。这些，都是我猜测的…如果你想知道——就留着性命回来亲口问她好了。另外…凌展…是我的真名。”
“前面就是驿站了。”项羽道：“我帮你选一匹马，你自己回固陵吧。”
凌展没有吭声。
项羽觉得他靠在自己的身上的头越来越沉，这才发现他不知从何时起就已经昏迷了。面色如金纸般死气沉沉，唇角腮边以及衣襟之上，满是咳出的鲜血。
“凌展！”项羽撤转马头将他横放过来：“凌展！你说这些奇怪的故事不会是遗言的吧…你给我醒醒！”
“张子房这个乌鸦嘴…”凌展苦笑一声，慢慢睁开眼睛：“保不齐…我真就在路上一命呜呼…这个只会诅咒的家伙…”
“你病了多久了…”
“三年了…”凌展强打起精神坐起身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一时半会死不了吧…”
“你这个样子，我把你丢在半路估计也很难活着回去了。”项羽道：“等找到我的部队…要么我派人送你回去…”
“要么韩信会送我回去…”凌展轻声道。
“凌展！”项羽怒道，一把揪着他的衣襟拎将起来：“为什么你认为我一定会战败？就不能是我斩了韩信的人头，大大方方得杀回固陵将我的女人接回来么？”
“你不是韩信的对手的…”凌展摇摇头，索性闭上眼睛。
“我就让你亲眼看看——”项羽把凌展往马上一撂，猛踢马刺，一路南下狂奔而去。
三天后，项羽在垓下西面的山上找到了龙且所率的部众，这番相见唏嘘不已。项羽即刻清点了残部，加上钟离昧所率的三万人已先行进入垓下，满打满算还剩下不到八万人。
“主公！你怎么又把他带来了？”龙且一见凌展，几乎恨得咬碎钢牙，举起斧头就要砸下去。
“你他妈还有完没完！”凌展扶着墙壁挺起身来：“我与你近无远怨无仇，又没睡你老婆又没掘你祖坟，你干嘛总咬着我不放！有本事你冲韩信去使，被打得屁滚尿流躲在这深山老林里专门跟我耍横，算什么英雄！”
“你——”龙且又羞又怒，要不是项羽一手死死抓住他的斧柄只怕凌展就是十个脑袋都不够他砍。
“主公！这种无赖小人，留在身边会坏事的！”
“他不是虞子期…他叫凌展。”项羽低声道：“他与我们无关与汉更无关…我带他来，就是为了让他亲眼看到我们是如何战胜的。”
项羽转向凌展：“你也给我闭嘴少说两句。已经是这幅身体了，不怕真的急火攻心一命呜呼！”
“你听我一句，”凌展刚才吼得虽然爽，却是一时间气息喘不匀。他一屁股坐倒踢了踢眼前的杂草，慢条细语道：“叫钟离将军把这三万人撤出垓下，从淮河渡过在东城处驻扎。你带着其余的五万人，派一支部队佯装与韩信主力交锋，这支部队一定要配备精良，只许胜不许败…但是…他们最终是回不来的，你要做好敢死队牺牲的准备。”
“够了！”项羽怒斥道：“我已经说过了，这一战我必将拼尽全力。你只要呆在这里睁大眼睛看清楚便好，没有指手画脚出谋划策的资格。”
“你不懂韩信，他最善于用这样虚实杂糅的战略逼断善战的对手。这大大小小数十场战斗，你有没有在阵前真正看到过他的身影？”凌展苦口婆心的劝道：“楚军以进攻战擅长，每一个将士都在体力能力上胜出汉军不知多少倍。但血肉之躯，精神之气最最忌讳的就是打不着边攻不上线。”
“你为什么就是不懂呢？”项羽打断他的话：“既然你无法确定自己的立场，张良也好韩信也罢，你要对他们顾念朋友之情，又要为我顾念兄弟之意。无论你说什么，我都没有办法真正去相信——”
“我不是要你战胜韩信，我是要你活下来！”凌展眼见劝不动他，不由得提高八度激动道：“楚以全军之力直攻荥阳的时候，是在什么情景下被天降部队攻破东西大营的你忘了么？楚以全军精锐突破韩信彭越三十万军的且战且退之时，又是在固陵被什么样的区区几万屯兵截断大中路的你忘了么？”
“我亦不会忘记我们区区八千人是怎么杀太守夺会稽，我们区区八万人是怎么破王翦斗章邯…楚国的将士每一个人的血液里都有钢铁浇筑的意识，就是凭着这股破釜沉舟的韧性我们才能走到今天——你要我如缩头乌龟一般避开锋芒。别人打而不还手，丢下自己的将士为诱饵换得主帅的安全，你看错我项籍了！”
“你这个刚愎自用的白痴——”凌展简直被他气炸了肺：“你的对手现在是刘邦！是韩信！章邯这种跳梁小丑般的角色只配给腐朽不堪的秦皇做鹰犬，如何能够相提并论！就算你一人当百又能怎样，汉军可以用几百道防锁线压倒在后方大本营之前，你永远不会得到所期望的以雌雄定决战的英雄模式。韩信会用他最擅长的人海战术将你拖到疲敝深处，你越是猛烈的冲锋，就会越加明显得拉开了军队前后的距离。你越是勇猛无畏拼战在最前面，你后方的主力骑兵就会越快追寻着你的脚步踏入死亡。你们也许会暂时将打开缺口的汉军散兵一一冲散踏过，而最后面速度最慢的步兵部队却无法追上你的的脚步而将队形拉得越长越散。到时候对方只需要派出两侧千人的部队就可以分四部分将你完全包抄——”凌展几乎喊破了喉咙，接连得一阵剧烈咳嗽又呛出大口血来。
“给我把他拖到军医那里去！”项羽甩袖而去，“除了不要让他再吐血，也不要让他再吐一个字！”
这一刻终于还是无可避免的来临，凌展终于明白大势已去的真正含义。他泠然的望着越来越模糊的天空，原来历史真的不能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