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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天阶夜色

书名:不思量,自难忘 作者:inbud 本章字数:1018字 更新时间:2020-02-08 22:47
    几次细思量,情愿相思苦。
    ——胡适《生查子》
    平静的日子总如白驹过隙,转眼便入了秋,北京初秋沉静而忧郁,潜意识的让人觉得有些落寞。
    这一日,高总管陡然造访,细眼盛笑,平素极严肃的一张肉脸竟微现慈祥,我见惯了他的倨傲,乍看之下尤感不适,心中忐忑不已,便问:“不知何事要劳总管大驾?”
    他眉目一展,说道:“展眉姑娘,四爷吩咐您到身边伺候。主子催得紧,奴才们不敢懈怠,今日一早便要赶过去点卯。”
    我心念微闪,立时明白他这般前倨后恭,因由却在四爷,便想随意应付几句,早早将他打发了,却没料到他立在原处,全无要走之意,脸上笑容陡显谄媚,我心下登时明白几分,在怀中摸索一阵,递上几块散碎银子,陪笑道:“多谢总管提携。”
    他见我孺子可教,同我相视一笑,也不推辞,仿佛一切尽在不言。眼见他袖口清扬,我手中立时一轻,银子便已绝了踪迹,待我回过神,人已跨出院门。我愣在当地,心中不禁感叹“行行出状元”,不假以时日,焉能练出这等绝技,又想起刚刚“孝敬”的银子,心中当真是痛并佩服着。
    刚收拾妥当,便有人来催。不敢耽搁,立时掩上房门,匆匆跟上。甬道狭长,那日逃匿的夜里似乎走过,今日自然不会再走暗门,果然,行到一半,便下了台阶,又走片刻,终于跨进院落,被引入一间偏房,气息还未调匀,便去训话。训话时间不长,内容无非是恪守本分礼制之类。正兀自困顿,忽听得有人尖声说道:“展眉姑娘,你初来乍到,更要小心服侍,可听清了?”我抬头一看,正是高总管在前“指点江山”,后几字故意拖长了音调,听来甚是尖利刺耳。我身子一凛,顾不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低眉敛目,恭恭敬敬答了个“是”字。
    转眼天已擦黑,粗略算来已有半月未见四爷,不知他过得如何,是胖是瘦?想到此处,心中忽而紧张不已,顺手理理发辫,拿来镜子照了片刻,又陡感无趣,便在房中闲转。这房间只有四爷独住,陈设中规中矩,远无想象中奢华,威严有余,却略显冰冷。转眼瞥见散落桌边的《三国志演义》,便信手翻看几页。
    门口脚步轻缓,自远而近,我神情一震,知道他已然进院,便垂首立在门口,一会儿工夫看见双皂靴在我身前停了片刻,既不进门,也不转身向后退,我心下甚疑,抬头一望,却见四爷眼波暗涌,正望着我。我心中思潮起伏,但觉四爷本是个篾礼法、尚自由的至情之人,却偏以冷漠示人,平素将本性隐藏极深。怔仲间,眼底陡然涌上薄薄一层雾气,仿佛这十几日如同几年般漫长,平素刻意隐藏的惦念之意此时一拥而出,顾不得掩饰,深深陷在四爷眼底的两潭秋水中。
    四爷蔚然一笑,向前挪了几步,抬起右臂,我微微一愣,立有所悟,伸手轻脱,他掩在袖中的手慢慢移动几寸,反手一握,继而伸开手指与我十指一一紧扣,神色淡定如常,手上力道却极大,我此时气血上涌,忽然想抱抱他,再问一问他心中到底是如何想的,是爱还是不爱?但觉身后仿佛有人,便三缄其口,心中甚为失望。
    行到内室,周围一干人便驻足在外等候吩咐,屋中只有我与他两人。四爷侧身坐在床榻上,却不肯放开我的手,低声问:“这几日想我没有?”
    我正要点头,余光一瞟,但见他面色慵倦,漠不关心一般,全然不似情愫涌动之人,便略作寻思,答道:“四爷若不想何必强迫奴婢想,四爷若想……”
    “若想又如何?”他早知我刁蛮成性,只是巧言诱导,却不生气。
    我看他一眼,本想据实以告,告诉他自己不是不想,却不知他的心意。我此刻对情爱仅流于“合则来,不合则去”的认识,长痛不如短痛,这般含蓄的拉拉扯扯,着实磨煞人。正欲开口,却听得门口有响动,那人试探着唤了句:“四爷”,我微微一叹,立时掰开他的手立在床榻一侧,他面含愠色斜睨我一眼,也是一叹,见门口站里的正是小林子,便问:“可办好了?”
    小林子面色通红不敢抬头,只说了个“眉”字,便语音微顿,略作沉吟后才继续道:“四爷,展眉姑娘的东西已收拾妥当,今晚便可依主子吩咐在外室安置。”
    我登时一惊,转眸看向四爷,陡然插言道:“四爷,这怕是不和规矩吧,毕竟男女授受不亲!”
    他微一垂首,示意小林子退下去,小林子一反常态,并未照规矩径直后退再行转身,而是先调转了身子,提步向外走。四爷见他如此行事也不以为意,从容起身,用手指轻轻托起我的下巴,瞳孔忽然在我眼前放大了数倍,沉声笑道:“‘男女授受不亲?’若非我亲耳所听,如何也想不到这话会自你口中说出,像你这般受不得约束的女子,也动辄以圣人礼法的说人?从前知道你个性刁钻,私逃、伤人、出言不逊……桩桩件件都是大大越礼,却未作追究,任由你胡闹下去,如今你口口声声说不和规矩,便不嫌害臊么?”
    “这……”我被噎得无话可说,却半点不肯妥协,“四爷,奴婢的意思是有自己的地方,不愿滞留在此叨扰四爷,何况男女共处一室,不便之处甚多。”
    他又进一步,鼻息继而轻扑过来,原本轻托我下巴的手骤然加重了力道,脸上瞬间罩上一层严霜,我低低痛叫一声,不禁暗自叹息像他这般一出世便披上皇子光环之人从来都是有求必应,何尝被人婉拒过?而心中憋闷的十二分不情愿还是重重将我向前一推,立时将心一横,便道:“一来奴婢有轻微的呓语症,怕搅了主子的清梦;二来奴婢不大习惯合衣而眠,向来喜欢‘轻装上阵’。”此言一出,只觉略显轻薄,心下颇为后悔。
    “这我知道,倒不妨事。”他陡然放松了指尖力道,口气举重若轻,四两拨千斤的将话掷了回去。
    “你知道?”我秀眉一紧,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一时脸红过耳。他笑而不答,眸中促狭一闪而过。我又羞又恼的睨他一眼,心道:“他不妨事,我可妨事!既如此,也要提醒我摆出个好Pose才是,但愿我那纵恣的睡姿没被他尽数看了去!”
    他见我满目羞容,便不再苦苦紧逼,语气陡转,“原也不应为难你,只是近来有些许失眠,若是有个人在外间陪着,也好说个话,时间过得快些。”
    我抬起头,陡然发现他面目如雪,眸中竟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落寞,我的心蓦感沉重,不知道立在眼前的究竟是个怎样的男人?我心中漾起一波紧似一波的酸楚,刹那占据了翕动的心房。他一怔,低头与我对望,仿佛已把心中残留的那几许温情尽数溶到眸中,全部交给了我……
    那晚,我轻轻闪进内室,见他睡意正酣,身子蜷成一团,竟像个孩子一般,这种睡姿的人应是相当缺乏安全感才对。我暗暗叹口气,一丝感伤慢慢从肌肤渗入肺腑,轻轻执了他汗湿的手,想起他坚持要我睡在外间的情景,不禁展颜一笑,轻拂着他的发线,喃喃自语:“你便是我梦中寻觅的爱人么?你高高在上,除了臣子的敬畏,真的不再需要那种平等的情爱么?不过,你真是个坏家伙,居然说自己失眠,把我诓了来。现在我失眠了,可如何是好?听说身子清健之人睡得好,汗也流得好,你看来壮得紧!”
    窗外月光眷眷如水,院中红墙绿瓦庄重得犹如一副华美的枷锁,仿佛连自由的灵魂也要一并桎梏了。爱新觉罗本是满清帝国最尊贵的姓氏,然而权力背后蕴藏的何尝不是亲情疏离的惨烈代价?笼罩在月色中王府,何尝不是刀光剑影下喘息的残骸?
    我生于现代,声色犬马的工业文明早已令人习惯了生活的残酷,时而想起小时侯到这里游玩拍下的那些怪异的黑白相片,妈妈不厌其烦的国文教育……时过境迁,卷入历史的旋涡,不得不承认这实在是一场玄妙的生活戏剧。
    我轻轻踱到门外,静静体味久违的孤独,却挥不去这个慢慢走入心里的人,横亘百年的历史长卷上有过他的存在,而我要的他给得了么?若我轻许承诺,错失韶华,赔上一世的眼泪又当如何自处?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八九,惟有失意最最夺人心魄。
    我眯起双眼沐在月光里,秋风抚颈有如爱人的手一般,身子未动,心却已杳然飘远,想“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想行万里路,骑最快的马,饮最烈的酒,而闭上眼便能听到他的呼吸……即便这一日要我以性命来赌,也绝无遗憾。
    思及此处,我深叹了口气,顿感眼前迷雾已散、豁然开朗,凝眸处满是茉莉,心念微微一动,未料到他居然是个爱花之人,宋人刘克庄那句“一卉能熏一室香,炎天犹觉玉肌凉”便是赞美茉莉的诗句,这茉莉果然称得“人间第一香”,花瓣素雅,冰姿玉蕊,暖风一荡,白了满地。深居潇湘的林妹妹怕是又要感伤一番“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了。我自无这份雅趣,开始摆弄起这一地妩媚的花瓣,渐渐手足酸软,信手拿来一段折枝,以花为纸,随意写着字。今晚心情颇佳,想起龚自珍,手中握的折枝仿佛变成了气贯江湖的长剑,胸中激荡的只是那句“功高拜将成仙外,才尽回肠荡气中。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写在花上,仿佛书尽了江湖儿女命悬一线的情爱悲歌,尤为美艳凄凉。
    “‘美人如玉剑如虹’,好气魄!这是你写的么?”
    夜深人静,忽而升起的声音把我吓的不轻,蹙眉一瞟,却是四爷。
    “四爷,您不是歇下了么?”
    “白天走了困,刚刚歇了会子,现在倒精神了,没成想立了秋,天气反而燥热,这秋老虎果真不容小觑。这诗……”他走近一步,凝神看着地上的字。
    想及龚自珍这位道光进士于康熙朝来说只是后人,学识渊博如他,却并不知晓。我掩嘴一笑,不敢买弄,淡淡答道:“只是奴婢儿时听人口授,如今也忘了这句的出处,并非出自奴婢之手。”
    夜风习习,蓦然荡散了洁白的花瓣,回复了一地雪白。我暗舒口气,继续道:“四爷,夜深了,回吧。”
    他并未答话,躲在回廊的檐影里,从容的坐下身,我立在旁边,拿了扇子轻轻打着。
    “写这样诗,莫非你还想做江湖女侠不成?”他半开玩笑的抬眸看我。
    我干笑两声,答曰:“奴婢听人说:‘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奴婢暂时未遇大不平,不会使剑,至于小不平,有酒、有笔足矣。”
    “女子胸襟若此也算难得,难道平生只恨不是男儿身?”他眸中滑过一丝笑意。
    “奴婢觉得女子也有女子的好处,倒是从未抱怨过。”
    “尤其是美艳绝伦的女子。”他猝然插言,仿佛话中有话。
    我微一耸肩,隐隐觉得不悦,却并未继续探究此番暗示,只觉得自己被蚊子折磨的不轻。左手食指刚刚被狠狠叮了一口,立时红起来,攥着扇子抓也不是,不抓也不是,直感犹若百爪搔心,难过非常。本想换右手打扇,却见他一直低头冥思,全然不得空隙,我的汗不经意滴落下来,挥袖一抹,顺势换上右手打扇。左手狠狠在背后蹭了蹭,方解心头之恨,再看时指头已肿起来。
    转眼已近一个时辰,我是个左瞥子,右手力道早已耗尽愈发沉重。期间他一语未发,却并不似先人说的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死亡,这儿什么也没发生,恬淡安宁的夜,除了右臂的酸楚,竟是如此闲散。
    我最终仍未受住煎熬,决定在右臂残废之前彻底解放它,换上左手。他稍稍抬了头,一眼瞥见我指头上的红肿,唇角微牵,似搀杂了几许幸灾乐祸。
    我被看得颇为难堪,率先开了口,“看来奴婢是个讨喜之人,连蚊虫也给奴婢戴上了戒指,而且这红宝石尤为珍贵。”
    “这红宝石只怕做主子的也无福消受。”他出其不意的回了一句,话却着实恼人。
    我倦的紧,暗暗挪挪身子,只觉得僵得时间太长,万分想坐上一会儿。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指指身边,示意我坐下。一时间顾不得规矩,尾音方了,便结结实实的坐下身,打算先爽上一把,至于罪与罚之事只得暂置脑后。
    “你倒是不跟主子客气么?”他侧眸看我,调侃道。
    我粲然一笑,早已揣摩出他语气中并无责备之意,“主子一言九鼎,何况奴婢实在累的紧,也顾不得白日的规矩了。这规矩向来防小人不防君子,奴婢自问还算勤勉,如今便一门儿心思相信四爷不会责罚。”
    “听你如此说话,确是比人前欲言又止来得爽快。不如今晚将以前的未尽之言一吐为快,爽快到底如何?”他凝视着我,眼底淡淡浮起一丝玩味,似又夹杂了一抹深刻的孤独,这丝丝缕缕的情绪便是史书中阴戾霸气的帝王残存的几许温情么?历史上没有记载,而我——会记住!我缓缓吐出口气,对他对视,加快的心跳恰似一缕素手拂过的暗香,只盼在灿烂中升华成永恒,留住这从未来过的感觉。
    他的脸搅乱了我残留的理智,月黑风高掩护下的坦诚更为真实,我微一迟疑,漫不经心的开口便问:“既然四爷要奴婢畅所欲言,奴婢倒是有个问题万分想问,憋在心里实在难受。四爷爱花,是博爱群花,还是只赏茉莉?”
    “茉莉香纯,自然最爱茉莉。”
    我怔怔点头,凝望着他的脸渐渐走了神,陡然冒出句话来,“我也爱茉莉,淡雅芬芳,俊雅却不造作,就如同四爷一样。”
    “这算赞誉么,将男人比做花倒是新鲜得紧。”他揉揉眼,声音增了几分柔。
    “茉莉有何不好,淡而不妖,正是花中之冠,这般赞誉还不够么?”我定定神,甚是后悔自己坦诚过头,从前听说过若欣赏一个男人,让他知道便是最大的失败,如今毫无保留的当面讲明当属失败中的失败。事已至此,后悔无用,我便开始滔滔不绝的解释起来,无奈愈描愈黑,无论如何也不能自圆其说,演讲欲渐渐虚脱,最终在他灼灼的注视下放弃了诡辩,叹道:“四爷,还是您说吧,奴婢唇焦口燥,有些渴了。”
    他抿嘴一笑,指指不远处凉亭石桌上的茶壶,我立时起身,朝石桌疾奔过去,边往回赶边径对壶嘴大灌了几口,顿感清爽异常,待回到他身畔,才想起眼前这位主子一晚上也未沾一滴水,只是这壶茶怕是不敢再端上去孝敬,如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他信手接过,照方抓药,也对着壶嘴喝下几口,抬头见我满目错愕,淡笑道:“人前是规矩,夜深人静之时哪儿还有那么多讲究!”
    我相和一笑,接过茶壶,盯着壶嘴怔了半晌,早因如此亲密的间接接触想入非非,胸中情意绵绵,脸不禁泛了红。正低头娇羞的当儿,却被他捏了下巴,渐渐感到脸颊发烫,轻轻别过头,颤声岔言道:“奴婢的鹅蛋脸很好,不感劳驾四爷捏成狐狸脸,还请高抬贵手。”
    他陡然放松了力道,轻叹一声,“我几番暗示你究竟是不懂,还是装不懂?以你这般无所畏惧的刚直性子,若无主子眷顾,便不怕有朝一日性命不保么?”
    我蓦然一惊,又羞又恼,心道:“说什么主子眷顾?性命不保?我若是只想寻个靠山,继而狗仗人势,怕是一幅奴颜婢膝,朽到了骨子里!”想到此,语气急转而下,道:“多谢四爷惠顾。如今奴婢终于参悟到四爷为何信佛,四爷是想以静制动,不争而争,且屡试不爽,却浑然忘了佛家素来不问男女之事,这道理也有行不通之处。展眉自称奴婢,却不甘一生为奴,若不辨青红皂白受了四爷的暗示,今生今世便不佩得到真情至意。”
    “你……”他伫立不动,垂下眼睫,投下两片深影。
    我心中波澜暗涌,动情续道:“从前见过一种紫色的花,唤做勿忘我,只消看上一眼便记下了,不只为它淡雅,也为‘勿忘’的名字。我若一心一意恋上个人,也盼他一心一意待我,时刻不要忘我,如此便够了。”
    四爷微一侧身,眸中温情脉脉,却不言语。沉默半晌,才听他的声音淡淡升起,“不早了,回吧,”话音甫落,便缓缓起身踏入房门,忽而转头看了看天色,自语道:“今晚的时辰仿佛过得快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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