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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魇镇之变

书名:不思量,自难忘 作者:inbud 本章字数:1018字 更新时间:2020-02-08 22:47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杜牧
    耳畔脚步轻缓,像是刻意压低一般。我翻手揉了揉双眼,肿胀之感登时消了大半,四下一扫,神龛、神幔、蒲团、木窗竟一同挤进视野。我脸上裹着黑纱,在这般炎热的时节,如同加了一层漆皮,呼出的热气立时反扑到面颊上,倍感潮闷。
    我“腾”的坐起身,却见一小童疾奔过来,面如满月,唇红齿白,服色甚古怪,细看之下,却是个小太监无疑。只见他喜中含悲,神情复杂之至,颤声说:“眉姐姐,你总算醒了!”
    “你是?”
    “眉姐姐,你的病……”他边叹气边摇头,十七八岁年纪却少有的老成,警觉的四下张望一番,看罢立即起身将门窗锁紧,才回身凑过来,续道:“姐姐不记得小林子不要紧,凭你我从前的交情,就算有天大的事,小林子也要冒死的说出来,保得姐姐性命周全。”
    我心头大震,大惊之后,便觉五雷轰顶,保我性命周全?莫非此时此地我便有性命之忧?而这又是何时何地?公元2006年亦或……过去的时间在何处消失,今日的时间又在何时开始?
    小林子见我神色迟滞,催促道:“眉姐姐,这不是发愣的时候,趁现在没人,你还是走吧,能逃到多远就多远,纵然天塌下来还有我顶着。”说着,便在身上摸了摸,掏出几块碎银子,就要往我手里塞,“姐姐若是不嫌少,就留着路上做盘缠吧,以后小林子怕是用不着了。”
    “你……”我喉中一哽,鼻尖暗暗发酸,心中又是惊惧,又是疑虑,不过两日,周遭的变化已是天翻地覆,若这般稀里糊涂的逃了,亡命天涯尚不知何故,连带祸及他人,这一生岂能心安理得?纵然我一向贪生怕死,甚而时常做些损人利己的勾当,但对面前这愿以死相护的小童,却万分狠不下心来。事以至此,逃命总不是办法,即便真是性命不保,或许能送我回原来的地方,权当这里的一切只是场噩梦罢了。
    小林子见我半晌未吭声,目光凝滞,以为我早已吓破了胆,拉起我便往门口拽,我一发力,挣脱他的手,坐回床榻,他怔怔的回头望我,神情茫然,似乎要问为何辜负了他一片良苦之心。我咬紧嘴唇,一字一顿道:“纵然今日死了,也要死得明白,若是逃,天下之大,怕也未必有我容身之所,还要连累你无关牵连,叫我于心何忍?小林子,你若当我是两肋插刀的朋友,便将今日之事的前因后果一一道来,这究竟是何时何地,我是谁,为何落得这般田地?若是被我想到防身之法,你我都可保得周全,若不行,也叫我死个明白,于我也未必是坏事!”
    “姐姐,你一直心疼小林子,小林子记在心里,可……”
    听到此,我甚是感动,小林子义气干云,危急之际甘心冒险救我性命,即便真难逃此劫,这一生一世也算活得值了,立时将心一横:“我心意已决,再劝无用,还望你成全。如今看来,情势非你我所能驾驭,还是长话短说,缓则生变。”
    小林子脸色煞白,嘴唇动了动,似心有不甘,见我神色凝重,既而长叹口气,道:“姐姐,如今已是康熙四十九年,你本是雍亲王府的丫头,姓展,单名一个眉字。我只知你同我一样,都是身世凄苦之人,只有个叔叔,却是个赌鬼。初来王府之时,你脸上生得一块胎记,色暗且皱,平日你怕丑,总是将半边头发垂下遮挡,即便如此,别人还是敬而远之。我却知你心肠极好,不知为何,你我相处得便如亲生姐弟一般……”
    听及他这般说我的容貌,心下甚疑,想起昨晚似乎还照过镜子,却无甚变化,下意识的便往铜镜的所在一瞟,却听他继续道:“眉姐姐别急,听我把话说完——一年之前,你脸上的胎记不知为何开始溃烂,本以为敷上几剂草药便可痊愈,不料病情甚重,既而身子日衰,渐渐卧床不起,,脸上的胎记因见不得光,成日以黑纱遮面,时至今日已整整一年了。不料恰在半月前,年主子生了疾病,遍访名医,总不见好,于是府中遂有流传为妖孽作祟。三日前,来了个叫凌虚的道士,嫡福晋念他有些法力,便留他在府中住下,将年主子的病说与他听,问可有破解之法。这道士听罢一言不发,只顾在府中闲转,走到姐姐房前,见夏日炎炎门窗紧闭,甚为奇怪,便走近房门,只推开一小缝,立即后退数步,说此房妖气甚重,幸而发现及时,尚可除之,只是须等三日之后,待妖气稍弱时方可开坛做法。然妖气早已附在血肉之驱内,除妖便要除人,法事必定要见血,而女子阴气甚重,恐为妖气所伤,连福晋等一干主子也须得回避。福晋见那老道说得真切,也顾不得许多,立时定在三日后开坛作法,依那老道吩咐,命人将你抬到神龛前暂且镇住妖气,房中点上从老道处求得的熏香以备不测,直等三日后放血祭神,除得妖孽。只是我万万不信这番胡说,姐姐待人温厚,一身正气,妖孽避之不及,岂可被妖物附体?”
    小林子说得神情激奋,我却心中一凛,毛发兀立,万没料到自己一朝梦醒穿越百年既而沦为妖孽,性命堪忧,下意识便吟出了妈妈离开时留下的句子:“拈花有意风中去,微笑无语须菩提。念念有生灭四相,弹指刹间几轮回。轮回中,心若一动,便已千年。”如今这句中之意我已参透几分,只是太晚了些……
    “小林子,你可知道这道士是何来头?”我愣了片刻,立即收了心神,轻声问道。
    小林子微皱了眉头,答得不甚肯定:“听说是八爷府里的……”
    “八爷?”我暗自一惊,想及如今正值康熙年间,阿哥党争,杀机四伏,立即觉得此人并不简单,此番不请自来,绝非表面这般简单。强自镇定下来,总觉此事并非全无转圜余地,却要步步小心,不可逞匹夫之勇,更不可道破此人来意,还要揭穿迷局以保全性命,看来还须得好一番计较。
    小林子见我噤声不语,唇瓣轻嚅,我心中一动,缓声安慰道:“小林子,你若信我,容我想个保命的计策……”
    “姐姐还须尽早,明日便是三日之限了!”他眼含秋水,似想再说几句安慰之辞,语气神情却如诀别一般,不得不背身而立。
    我点点头,沉吟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死生明日必见分晓。”
    入夜,有雾,紫雾。
    明烛摇影,神龛前的兽形香炉通体饰碧色珐琅,顶部可掀处熏着香,紫气丝丝袅袅。或许我闻不惯这香气,一整日总觉头脑昏胀,难以集中心智,若非在节骨眼儿上不敢稍有差池,恐怕早难支撑恹恹欲睡了。幸而这斗室早已是人人躲之不及之所,尚算得清净,白日几番思量,筹谋的脱身之计总无十足把握,却不得不冒险一试,纵有一成胜算,亦胜过坐以待毙,想及此处,心中便释然几分,渐渐有了困意……
    “嗖”的一阵凉风,不禁打了个冷战,睡意立时去掉大半,张开眼只见自己正被一道狭长的阴影笼着,我顿时毛发兀立,却不敢叫喊出声,只觉喉咙一阵发紧,下意识的便将身子向里缩。窗外月黑风高,凭直觉那团黑影似乎又靠近了一步,我深吸口气,万没料到明日之期还未到,便要抉择生死,可悲的是这珍贵之极的权力不在自己手中,或生或死均要假手他人。此刻的我仿佛感觉不到恐惧,只有一腔怨怒在胸中盘郁,不由自主的缓缓起身,迎着那团阴影走去,陡然伸出双手发疯般乱抓。
    “嘶……”
    我心下一惊,感到这声音熟悉之极,双手登时僵在半空,一股大力陡然袭来,死死握住我的手臂,我惊得痛叫一声,轻轻抬了头,便感到一缕熟悉的气息侵入鼻腔,心中之气莫名消了大半,待眸子全然适应黑暗才辨清身前立着个人,身形颀长,雪白短衫,一如昨晚。我立时意识到那温暖的怀抱、修长的手指竟不是幻觉,心神一荡,面颊一阵发烫。
    他匿在暗处,腮边一道血印清晰可见,想来应是被我刚才所伤,心下颇为歉疚,转念一转,自己也被吓的不轻,人吓人果真吓死人,这事却也不能全怪在我头上。本欲先陪个不是,再解释一番,岂料抬眼看时,却见他眼睫低垂,形神木讷,如同梦游一般,昨晚只当是梦,并未在意,如今细看之下才感蹊跷。
    我轻掰开他的手,扶他坐下,他的呼吸均匀,若非半张着双眼,似是清梦甚惬。此时香炉熏香早已燃尽,我起身将窗子大开,月如明镜新磨,清风入室,倒比白日更令人神清气爽。我回眸怔怔盯着那一炉香屑,心念一闪,踱到香炉前,捏起一撮沉屑在手中碾开,蓦然想起小林子无意中提到这熏香是从神棍凌虚处求得,隐隐觉得这东西大有文章,这一日头脑胀痛,轻则萎靡不振、重则昏睡不醒极可能是由它所致,只可惜尚无佐证,纯属臆断而已,却不得不防。
    沉吟间,陡然听到一声响动,定睛一看,那人已起身,双目炯炯,正环顾四周,像是完全醒了,神情疑惑,见我也在室中,朗声问道:“我怎会在这儿?”
    我一时语塞,对这般颐指气使的气派颇为不满,便胡乱答说:“自然是您自己来的,难不成是我将您背来的?我便是有贼胆、有贼心,也欠把子贼力气不是?”
    他凝神看我,咕哝道:“你是……”话说了半句却再无下文,既不抽身离去,也不将后半句话说完,只是双眉微轩,像凝固一般。
    我猜他知晓了我的身份,却不似常人般惊惶失措,生怕沾染了晦气,心中一暖,叹道:“老天爷何其不仁,再过几个时辰我便不知生死了,我虽被他老人家算计了,却偏不信他,倒要看看到底谁是赢家!”
    “守法朝朝忧闷,强梁夜夜欢歌。损人利己骑马骡,正直公平挨饿。修桥补路瞎眼,杀人放火儿多。我到西天问我佛,佛说——我也没辙。怕是这老天爷和佛一样,遇到你这般天地鬼神浑然不惧之人也是一句‘不可说’。”
    我一惊,没料道他还记得昨晚我信口开河之语,不禁有些脸红,顺口问道:“这梦中之事你为何还没忘了。”
    他唇角微翕,淡声说:“你全然记得,为何偏要我忘了,”说着信手一抚颊上的抓痕,眸光一闪,“该记得的我从不健忘。”
    “这怪不得我一人,若想报在我身上,还望趁早,过了这几个时辰,说不定便无此良机了”,我转头看看天色,心知已快天亮,又是一阵战栗,喉中忽感哽咽,只觉自己轻如空气,如今命悬一线,在这个时空,已然没有了过去,或许连未来也不会有。心中堆积的恸切愈积愈多,却像个赌气的孩子,执拗的不愿滴下泪来,忿忿道:“若我侥幸闯过鬼门关,日后也定不会念你的好!”
    他见我这般言语,非但不恼不愠,语气中反多了几分怜惜,“你这般没良心倒是出我所料,不过有我在,定会倾力相护,你大可放心。”
    我忽而感到一股暖意自脚底慢慢升起,胸臆间温情涌动,渐渐奔到眼眶,化而为水,点点滴滴,沾湿了腮边的发丝。他的手轻抚着我的背,这份宠辱不惊的淡定连同刚才那句承诺让我渐渐平静下来。我怔怔的望着他的肩膀,蓦然有种冲动——想靠一靠……
    “我是个愚鲁之人,虽掂量不出你这话的分量,却也知‘倾力相护’这四字的含义,纵然真被小鬼勾了魂去,也会记得你这份心思,刚刚说不记你的人情,却是气话。”
    他沉声一笑,道:“只盼你莫逞了一时血气之勇。”话未说完,人已踱到了室外。
    我倚窗而立,胸中似被贯注了真气,凝望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仿佛过往与生死都不再重要,唯有那句太重或太轻的承诺曾经真实的许给我……
    天方大亮,各色人物鱼贯而入,果真如小林子所说其中竟无一个女人。这一干人等各依执事,面色甚是凝重,手脚麻利的准备物事,不足半个时辰,周遭便又安静下来。稍待片刻,一个青衣道童提步进屋,小心翼翼的捧着个狭长的暗红铁匣,只见他轻轻用袖子掸了掸浮尘,将其放在神案上,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又看,这才放心退出屋子。依那道童审慎的神色和匣子的形状推测,应是宝剑之类的“神器”,只是用在我身上,却是屈才了。
    “师父。”门口脚步声起,一阵嘈杂之声入耳,我深吸口气,调匀了呼吸,想到生死一搏胜败立现,竟有些激动,心愈跳愈慢。
    那道人行到门口,并未进屋,垂手立在一侧,语气甚恭,道:“四爷请。”
    四爷?我悚然一惊,方意识到此处是雍亲王府,设坛除祟本是亲王家事,亲王驾临也应是意料之内,只是我生性酷爱猎奇,心中又是一阵慌乱,不住的向外瞟,非要亲眼见一见传说中的雍正帝不可,无奈我被陈列的所在只可瞥见双皂黑靴子和一袭蓝衣下摆,只得暂时按捺住好奇,乖乖闭了眼,心中只盼那位四爷一开金口,无论如何也要我的耳朵满足一番,岂料耳朵白白竖了半晌,未收获只言片语,却先败下阵来,忍不住叹了口气。
    静躺半个多时辰,周遭依旧鸦雀无声,仿佛在比拼耐性一般,我心道:“这是要慢刀子割肉,将人活活折磨死不成?”
    正思忖间陡感一双手抚在我的脖颈上,渐渐下移,却在胸间停住,不住在胸口摩挲,我喉头一阵发紧,似要呕吐一般,心下怒极,再难隐忍不语,“腾”的起身,张开眼,一把抓住那双手,恨恨掷到一旁,反手便是一掌,那人只消将头稍低便可轻易避过,但一时猝不及防,“啪”的一声,重呼到左颊上。定睛细看之下,今早那小道童正捂住脸颊,神色大为惊骇,见我突然起身怒目而视,竟吓得倒退两步。
    我一把扯去蒙在脸上的黑纱,眸中炽热,眼底深埋的血管仿佛要随时爆裂一般,睨了道童一眼,转头盯住凌虚老道,厉声斥道:“小淫贼这般下作是谁教的?”
    “妖孽哪里逃?”凌虚银须微颤,一眨眼工夫手中已多了柄长剑,手背青筋毕现,寒光一闪,直取小腹,我心下一惊,下意识向后退,忽听“当啷”一声,那柄长剑却应声落地。
    “四爷,你……”那老道神色立变,面色如灰。
    我循着老道的目光回身一望,也惊得立时后退两步,发根倒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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