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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书名:不如不许倾城色 作者:萧飞燕舞 本章字数:1018字 更新时间:2020-02-08 22:47
    也许,这样的命运,叫她从未有过棱角吧?
    这我们不可知,我们唯一可知的,便是在她死后,许是命运为补偿她而允了她一个愿望。
    于是长笙说:“请给我再一次的生命,不需要太长,但,请让我在这段生命里拥有一场举世无双的倾城爱恋。”
    纵然,长笙从未有过棱角,但,女孩子骨子里自有一种对于美好姻缘的向往。来自骨子里的向往,抹不掉,磨不去的。
    这一段关于“倾城恋”的故事,便从这里开始。
    我这一世,生于开国功相家。
    但,乱世里出来的王朝,最忌功高盖主。
    五岁那年,皇长子遇刺身亡,而爹被查出是幕后人。
    一夕之间,大厦忽倾。
    这本是该诛九族的罪,奈何,却硬生生的叫我逃了出来。
    圣旨下到葛府,太监尖利的嗓音吐出的话字字叫人心寒。却突兀的话锋一转,大言作为幺女的我之无辜,且帝感怀葛相先前助君乱世夺天下之劳苦,免其幺女之罪,允我今后入住皇宫。
    圣旨接下,当即太监便要带我离开,离别时,爹只摸了摸我的头,未置一词。
    就这样,我便与葛府彻底断了联系。直至葛府被抄家灭族,我都再未听过关于它的一点儿消息。
    我在“长生殿”住了一个十年。长生殿是我住的地方,本来叫做容华殿,自从我住进来后绥平帝就将其改名为“长生”。长生长笙,他们都希望我能长生,可,我真的能如他们所愿么?
    宫女棠花将我叫醒,朦胧间睁眼,眼前诸般事物都像蒙了一层纱,只留一个模糊的色块入眼。下意识的摸了摸眼睛,闭上,再睁开,如此往复几次,看到的东西却还是一样的模糊,没有变化。
    我的眼睛从三年前一场伤寒痊愈后便开始视物模糊,如今,是更坏了。
    半月前是我的及笄礼,是王朝建立以来未有过的空前盛大,伴随着一道圣旨,我成了“佑生公主”。从三年前开始就不再看得清的我自己的模样于是陡然在我脑海中清晰起来,定是更像那人了吧?
    已入黄昏。因着今夜有一场夜宴的缘故,我被叮嘱早早睡下。现在起来,是要收拾梳妆去赴今夜的赏月宴了。
    我到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月亮高高挂起,是轮皎洁的满月。
    宴会被设在宫中的莲池旁,池中水汽冲淡了夏夜的闷热,甚至给空气染上了几分微凉。溶溶月光下,池中朵朵红莲开得且冷且艳。池边掌灯千盏,照亮了一片月色迷蒙。
    这是一个王朝鼎盛时的无上繁华,荣华背后暗藏威严。两世加起来读的那些史书告诉我,这样的繁华在一个国家鼎盛之时出现。这样的国家生于乱世之中,繁华谢尽,二世而亡。
    眼前便是一副繁华无限的盛世盛景,纵然那些宫灯雪月,红莲碧荷,落入我眼中只留了一个模糊影子。
    这种皇家夜宴上规矩其实很多,比如未出阁的女眷应统一坐在垂下的帘幕后,比如座位次序皆按个人品级高低安排。
    而我每次参加这样的宴会都坐在那么一个尴尬的位置——朝中官员家女儿之上,皇朝中公主之下。
    落座时下首的当朝宰相之女向我做了个辑以示礼数,我点头微笑受礼。
    “哼。”
    一声短促的,带着鼻音的轻哼声。那是坐在我上首的本朝最小的公主子夕发出的。
    我亦向她回以微笑。
    她看见我的脸迅速皱了眉转过了脸去,是像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的厌恶神情。
    我看的模糊,也不为此在意,一笑带过后我淡然落座。
    一般我入宴的时间都偏晚,倒不是我摆什么架子,只因为这座上人说,我底子差,这些小宴又那么多,躲过了一些就还有那么些躲不过的,压着时间来应付下即可。
    我不懂如何叫“压着时间点来应付下”,拿捏不准时间,来早来迟的出了几次小差错,那人无奈,说了一句“罢了”。
    自此,各种宴会通知给我的时间都是稍晚的。
    像此番,我方入宴没多久夜宴便开始了。
    我看着身前桌上杯中碧酒,此酒名“饮月”是酒中上品,端看色泽,便可知其不菲。天上明月映在杯中,那样玲珑,端起来啜饮,那姿态,当真是如同饮月。
    我只坐在那里,小口小口的啜饮这杯中佳酿,其它席上觥筹交错全与我无关,我来,只是为了“应付”。
    有臣子说:“陛下,如此佳夜胜景,理应对月当歌。何不请在座的各家千金一展绝技,为这清冷月夜添上几分暖意?”我隔着帘子向那人投去遥遥一望,是了,这样的夜宴,其实不过是一场变相的相亲宴。
    果然绥平帝沉吟不久便允了。
    啊啊,不知道今次,他是想给哪两个人牵一段姻缘线呢?
    “陛下,臣女斗胆,愿奏一曲琴,咏月颂吾皇吾国千秋不逝,万载不破!”是叶大人家独女,当朝著名才女叶彩倾,以琴棋书画见长,尤善琴技。
    “好!好一个千秋不破逝,万载不破!准了!”
    “谢陛下——”那叶家小姐抱着从侍女手中递来的瑶琴,缓步走向了宴会正中的空地上,尚未弄弦便惹来了一阵低声惊呼,隐约听到下首人与其临座低语道:“那琴竟是瑶台月!”
    呵,这不是,有备而来么。视线移到那位千金处,只见她紧咬着下唇,脸色有微微的苍白。
    再啜一口杯中酒,无论她们争的是谁,与我何干?
    “你现在一定是在想,不论她们争的是谁,都与你无关吧?”上首公主子夕忽然倾身过来与我搭话,脸上似带了抹古怪笑意,“确实与你无关呢,毕竟她们争的是你永远也嫁不了的二皇子秦涉啊!”
    我终于正眼看了那位公主一眼,眼见着她脸上的古怪笑意加深。我想,她一定是误会什么了,纵然秦涉对我千百般好,那也只是因为,我是他胞妹。
    某些呼之欲出的事其实早就足以阻断一众人所有的猜想。
    而眼前这位公主,显然还是太小了,只是一味固执的排除我这个“外人”,维护皇室正统,却丝毫未看清个中承转。
    “不准你这样看我!”许是看出了我眼中深意,她狠狠的推了我一把,转过了头去。
    棠花赶紧过来扶我:“公主……!您没事吧?”
    孰料这一句又惹脑了那个小丫头,她蹭的一下站起来,看着棠花,道:“不准你叫她公主!她算什么公主!?”
    她这一声吼的着实大了点,场上琴声一顿,大家都向这边看来。
    “女眷那边,发生了何事?”绥平帝的声音有几分阴沉。
    那位公主马上向着她父皇的方向下拜:“父皇,葛小姐冲撞了我!”
    “是佑生公主。”青帝的声音又沉了几分。子夕听见她父皇这样的声音明显怔了一下,片刻后发出一声嗫嚅:“……是。”
    “嗯……佑生你先回去休息吧,这一番闹腾想你恐怕受不住。”
    “是,陛下。”
    意外就发生在我携棠花离去的时候。
    离去路过莲池附近的时候我迷蒙里一脚踩空掉了下去。
    冰冷的池水瞬间充斥于我的四肢百骸,来不及呼救,冰冷的池水灌入嘴中阻挡了我所有的言辞。身体在下沉,水声哗啦中夹杂着人的呼喊。
    “真吵啊,”我想,“就这样搅了那些个千金名媛精心准备的夜宴,不晓得她们会有多恨我?……”
    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
    “棠花——帮我把灯点上。”
    无人应声。
    她不在么?我有些疑惑。手指突然被攥起,贴到了某人的脸上,有温热的液体从我的指缝间流过。
    “笙儿笙儿——你怎么了,你怎么了——?现在刚过午时一刻啊……”
    是皇后娘娘的声音。
    啊啊,她这话的意思,是说,外面阳光正好么?
    “谢娘娘关心,臣女没事。”
    没有人再说话,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皇后呜呜咽咽的哭声。
    “你的眼睛——”
    啊?绥平帝也在,不知有所少人在这里?这对帝后现在这幅摸样叫别人看去了就不好了。
    于是我用力从皇后手中抽出我的手,将她微微推远,向着绥平帝声音传来的方向答道:“无碍的。”
    现在,连皇后的哭声都没有了。我的世界,安静的就像只留了我一人。
    少顷,皇后突然一把抱住了我,眼泪直接落到了我衣上,那样滚烫的眼泪,几乎要把我我灼伤,她在我的耳边,轻轻地对我道:“笙儿不怕,有娘亲在,就算那些个庸医说的你眼睛,你的眼睛已经……已经……”她突然像是难以承受般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呜咽,暮然加紧了力道,手却在微微地发抖,她对我说:“笙儿笙儿,娘亲会想办法治好你的眼睛的,一定会有办法的,这天下,是我们秦家的天下,会有办法的……”
    十年来苦心维系的窗户纸一朝被捅破,我不晓得此时应如何是好。
    有人走进了床边,大大的手掌抚上我的头,是绥平帝。
    “笙儿,我的女儿,过去爹欠你太多了,如今定不让你再受一丝委屈!”
    自那日落水,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
    我眼睛不便,干脆被禁足在了这长生殿里。期间秦涉怕我无聊,一有空就来我这里陪我说话。
    这个二皇子与当年早逝的“大皇子”是对双胞胎,乃系皇后所出。
    “在想什么?”我正在院子里晒太阳,有人站到了我身边。
    其实,那“大皇子”不过是一不知父母的孤儿。
    “没什么,在小睡。”
    他轻笑了一声。半月以来,我从未听到过他一丝笑声,今儿是有什么好事么?止住了笑声,他手覆上我眼睛,缓缓道:“别担心。很快,很快你的眼睛就能好起来了……”
    我笑笑,不置可否。
    “你不要不相信,有信心点,会好的……”他似是看出了我心中所想,停了片刻,继续道,“昨日父皇已为你寻到了专治眼疾的神医,十日后,他便会来……”
    那神医在第十二日到来。
    他迟了两日,这两日里,秦涉显得很急躁,整天整天的都在我这里,仿佛需要医治的是他一样。
    第十二日他来,带着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他握着我的手说:“这下好了,神医来了。”话毕他侧了侧身,我听见了一个陌生人的声音:“草民来迟,公主恕罪。”
    真是好听的声音啊,明明说的是最简单的话,却有着如同最美妙的歌声一般的抑扬顿挫。
    我有一瞬间的怔愣。
    “咳。”秦涉在我耳边咳了一声。
    我脸有微微的发烫,也轻轻咳了声,道:“无事。”
    秦涉在笑:“莫神医一句话便将笙儿的魂儿勾了去,你可要好好治她的眼睛,以报这一片一闻倾心意。”
    “草民定当竭力而为。”
    “那——诊脉吧。”
    这下久久没了声音。
    片刻后才再次听到那好听的声音,那人说:“实不相瞒,在下并非什么神医,我所能治愈的眼疾只有一种,无需诊脉,我只需问几个问题便能知道公主这眼疾我能否治愈了。”
    “这样啊——”秦涉的声音里有难掩的忧虑,“那,问吧。”
    又歇了片刻,那男子道:“请问,公主您的眼睛,嗯……是什么时候开始出问题的?”
    “咦?莫神医,你这话的意思是……”“三年前,我患过一场严重的伤寒,那之后,看东西便不甚清楚了。”我打断了秦涉的话。
    秦涉再次开口的时候语气染上了深深地惊讶与悲凉,他道:“笙儿,你……为什么不早说与我们知道?”
    我不知要如何回答,于是如往日一般低头缄口不言。
    那人代我出声安慰秦涉道:“殿下莫要深想,想来公主也是不想让你们为她担心。殿下且安心,公主这眼疾——草民能治。”
    自戎舟说出那句“草民能治”又过去了半月有余。
    戎舟,是那位莫神医的字,取意“半生戎马半世舟”。他名莫铮,铮铮铁骨的“铮”。我觉得这样铿锵的名字不适合他,于是便以其字相称。
    戎舟每日都来我这里一次,倒不全是为了治我的眼疾。我每日服用他开出的药,按他的嘱咐每日睡前用热毛巾敷眼,他其实不用每日过来。
    起初他过来是查看我服药后是否有什么问题不假,到后来就变成了来找我聊天。反正,他很闲我也很闲。
    我们通常摆一局棋,煮一壶茶,就在长生殿院中的那棵老梅树下一坐一下午。
    我和所有现代的女孩子一样对围棋这种历史悠久的国粹不甚了解,到了这里后也不曾认真学过什么,戎舟见我这样一幅一知半解的模样便开始着手教起了我下棋。
    我不能视物,他便教我下盲棋。
    不得不说他是个此中高手,我这个菜鸟在他半月的熏陶下棋技竟也大为长进。
    自从戎舟来了后秦涉便忙了起来,也许他一直是忙的,只不过总是腾出时间来我这儿,现在戎舟代替了他来我这里陪我解闷他便来的少了。
    戎舟常为我带来一些外面的消息,大多是些国家大事,他却只把它们当故事说与我听。
    我偶尔也会发表下自己对这些事的看法,他却权当孩子的玩笑话来听。
    如现在。
    袅袅茶香中他“嗒”的落下一子,道:“十一,十一。南方洪水泛滥成灾,且离帝都山遥路远,朝廷的救助无法及时运达,农民暴动频发……这个夏天,难熬啊。”
    我轻摇手中一柄团扇,道:“十,十四。”又是一声清脆的落字音。我说:“江南近海多雨,又被自西方高地蜿蜒而下的多条河流贯穿,且地势平坦,摊上雨季洪水泛滥是必然。”
    “九,三。哦?那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呢?”他道,伴随着又一声落子音。
    “十一,九。要解决这问题很难,哪怕是要使情况好一点都是不易。”
    瓷器相碰的一声脆响,戎舟大抵是饮了一口茶,半晌后,他问我:“何解?”
    我心里有点小高兴,他这次终于把我的话听进去了。
    我也端起茶盏啜饮了一口清茶,道:“从帝都拨出的赈灾物资一层层下到南方且不论费时几何,你认为这物资与一开始相比还剩下多少?”
    戎舟道:“到底还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我道:“是啊。所以要加强南北交流,这就需要一位暴君了。”
    “嗯?”
    “需要一位‘暴君’征夫百万,开凿一条横贯南北的大运河!”想到中国历史上的那一段记载,我叹了口气。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这怨不得谁。
    旁边戎舟久久没有回话,我无趣地俯在石桌上,迷迷糊糊中竟睡了过去。
    日落西山的时候戎舟把我唤醒想我告辞,混沌中戎舟似对我说:“长笙,以往我一直当你是朵长于宫闱的菟丝花,如今才惊觉我错了。”
    转眼入秋。
    我在这深宫之中平庸了十六年,第一次的出挑却是在戎舟这样一个不过半月的“生人”面前。我承认我想被他认可,此番即已达到了目的,故再不言悔。
    戎舟依旧日日来与我闲话,只是他不再与我谈论当朝政事,反倒爱拿出一段历史与我论旧史议古政。或是杜撰出来一段政局,与我相讨化解之法。
    我倒更喜欢这样,言语之间也就愈发多了分肆意。
    而今日,因戎舟迟迟不来我正有些烦躁,却忽的迎来了公主子夕的拜访。
    她在我对面坐下,出乎意料的没摆什么公主架子,饮了一口茶,对着我道:“当真只剩下你这里清闲如初。”
    “江南一带农民一直在暴动暴动暴动……放出去的救济不见所踪,父皇疯了!竟然要修一条直接将帝都与江南六省直连的大运河!……”
    “二皇兄整日忙的见不到人,整个皇宫——不,整个天下都在为父皇的决定忙碌。”
    我一直没有说话。
    她忽然抬起眼直视着我:“我知道的,皇姐,你和那位为你治眼疾的神医讨论过这事。今天二皇兄召见了他,现在,人大抵已经被赶走了。”
    “皇姐,你好自为之吧。”子夕临去前对我如是说。
    棠花被我支开,我一个人独坐在那棵老梅树下,直到天黑。
    月上枝头的时候有一人提着盏宫灯慢慢走近。
    那人在我对面坐下,是戎舟。
    他道:“我要走了。”
    我忽的展颜一笑,道:“君非池中物,祝君早日凌登九霄!”
    接下来是许久的沉默。
    他的手伸了过来,抚上我鬓角,道:“你果真非是寻常女子。”
    我笑笑,不以为意的说:“我就是寻常女子,只比她们多了一点不该有的自作聪明,而已。”
    他的手那样冰,探过来覆住了我的眼,道:“等我,我会治好你的眼睛。”
    再睁眼的时候对面已经没了他的影子,只留下两杯冷茶,一盏残灯。
    自那日以后,我把自己真真正正的禁足在了长生殿,没有秦涉的每日探访,没有戎舟的落子声声。
    每日我都会让棠花去打听消息,起初还能询问到一些,诸如各地人民因徭役繁重频繁暴起,诸如南朝齐的皇子莫徵领军向帝都逼近。
    到后来无论我再怎么让棠花去打探都无了消息,唯一可知的是皇子莫徵率领的军队逼得帝军节节败退,一路势如破竹。
    宫中依旧繁华如往日,只不过这繁华之中颓废之气日渐深重。
    再次听到消息的时候已是敌军兵临帝都城下。
    宫中再无纲纪,宫女太监四散奔逃,混乱中,我让棠花掩护我出了宫。
    我站在百丈高的城楼之上,衣袖被风灌满,飒飒作响。
    而那人就在百丈城楼之下,骑一匹战马着一袭白战袍。而他身后是千军万马,压城黑云。
    我与他抬起的视线在漫天风沙中不期而遇。
    我看不清他的样子。
    转头是皇城火光冲天,那一对帝后最终决定像先前多对亡国帝后一般烈火自焚。为了保留皇室的最后一丝威严,他们选择那般惨烈的就死——先前再我耳边的温言软语如从未有过,因为他们将我抛弃的那样干脆。
    棠花问我:“公主,可还要回去?”
    我冲着她挑高了眉,道:“回去?当然回去!为什么不回去?”
    长生殿外,有人的影子被日光打在了门上。
    少顷,那人推门而入。
    那人披盔带甲,一身风沙尚未洗去。他逆光站着,我看不清来人的脸,却出乎意料的看清了阳光中浮动着无数尘埃。
    我理理裙子,屈膝跪下,额头触在冰冷的地上,有微微的凉。我道:“佑生叩见殿下。”
    他上前两步扶起了我,我反射性的后退了两步,躬身作揖道:“谢殿下。”
    他依旧未置一词,只是将手覆上了我的眼睛,如同他离去当夜那般温存地覆上我眼睛,许久,道:“我会治好你的眼睛,长笙。”
    我笑了,道:“佑生自恃比寻常女子多么那么一点不该有的聪明,岂会不知我的眼疾从何而来?但如今这已成了我过去十年生活留下的唯一印记,只要佑生还是佑生,又怎么会舍得抹去?殿下不必费心了。”
    接下来便是王权交替,大浪淘沙。
    我曾笑子夕看不见呼之欲出的东西,现在想来她比我聪明多了。我还不是对呼之欲出视而不见?
    秋叶落尽前朝死,冬雪初降新国生。
    只有我依旧住着我的长生殿,只有我这里依旧平静如昨。
    我所求的这一段“倾城恋”里,我全了他的国,亡了我的家。
    笑当年年少,空求苦果一场,徒劳累了他人。
    不晓得是因为什么原因,我近些日子分外嗜睡些。
    我整日整日的睡觉,却一天比一天的孱弱。我想,大抵是我快死了吧?
    然后有一天,我在一片嘈杂中醒来。
    有什么东西离我很近,那上面发出的森森寒气直逼我颈脖,我喊道:“凉——”
    却没有棠花过来为我掖被角,只听见她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叫了一声“公主!”便没了下文。
    然后我被人粗暴地拉下了床架住,那发出寒气的东西又离我近了几分。
    于是我醒悟过来,那东西是剑。
    有人在我耳边喊:“别过来!再过来她就死定了!”
    有人沉声说了一句“后退。”
    架住我的人古怪的笑了一声,道:“不想莫徵你一世英雄竟也会为一个女子所被牵制,哈哈,快哉快哉!”
    话锋一转,那人忽又语气森冷的对我说:“不想葛小姐这般好本事,谁坐这天下都有你一份!从相府千金到佑生公主,如今是想入主中宫吗?!”
    那人吼出来的声音不小,却迟迟没了下文。
    现在已经是冬天了,我因着畏寒的缘故睡觉穿的也别人厚实些,但也还是忍不住冷的发抖。而架住我的人,纵然他整整齐齐的穿好了衣服,却抖得比我还厉害。
    思绪流转处便生出了一丝对策。
    我刻意的将整个身体向前倒去,锋利的刃口割开了我的皮肤,有血流出来。
    我知道的,架住我的人已是穷途,纵然我比他更孱弱,可,他总是不能承受主我整个身体的重量的。
    那人一开始应是没反应过来,故而毫无动作。刀口继续深入,那人终于手忙脚乱地移开了剑,移动的剑锋在我的颈脖上划出一到长长的伤口,不深,却十分的疼。
    剑锋带起一串血珠,“啪”的一声滴在地上。
    有人接住了我无力倒下的身子,我在他怀里,嗅到了好闻的古檀香。
    那人抖着手抚上我头发,唤道:“太医呢?”啊啊,戎舟原来在这里?
    接着便有人慌慌忙忙的上来替我止血号脉。身后一片兵戎相接的铿锵之声,却不久便没了动静。
    沉寂了片刻之后忽有一人大笑起来,道:“好一个葛小姐,好一个莫徵,好!好!好!栽在你们手里我认了!一个心狠,一个手辣,朱某自叹弗如!”
    我皱了眉,推开戎舟,强撑着站了起来,凭借着模糊光影和声音走到了被缚住的那人跟前,居高凌下的看着他,道:“不要为自己的野心找借口,不要让我一介女子以为你堂堂七尺男儿厉害的只有能冠冕堂皇地做出一副君子模样!”
    许是我的语气过于凌厉,四周又静了几分。我抚抚胸口,深吸了一口气,却带起了一阵剧烈的咳嗽,我几乎站立不稳,被走过来的戎舟复又一把抱在了怀里,他低低的在我耳边道:“不要再说了。”
    我只顾着咳。
    那人似要被带离了,我强压住咳嗽,从戎舟怀里挣出一个脑袋,向着门的方向道:“况且,长笙这一十六年里从未有一天忘记过自己是谁,以后也不会——”抱着我的戎舟忽的僵直了身子,我没有理会,续道:“——这以后不会长,你若真要我死,且管努力多活几日,不定那天你醒来就会听到我已死去多时。”
    话毕,我看见替我诊脉的太医犹豫着抬了头似看了一眼将我抱着的戎舟的神情,忽然下了什么重大决心似的毅然直视我的眼睛,道:“小姐不知,你这眼睛——”
    “不知何妨。”我轻描淡写地道。
    “……”
    今年第一场雪落下来的那天我醒的很早,不似往日那般嗜睡懒懒的样子,一大早便央了棠花来给我更衣。
    棠花说:“昨夜落了一夜的雪,看公主今天这幅样子,大抵能出去赏雪呢!”听到她的话突然期待的异常,未待梳发便披散着一头青丝踩着鞋子“噔噔”地跑出了殿门,然后我如愿的看到了一片银装素裹。
    舒了口气,立马下到阶下,站到了雪中。后面棠花追了过来,见我站在雪中立马变了脸,正待唤我我却抢先笑着对她吼了一句“不许过来!”然后一个人蹭蹭地踩雪踩的不亦乐乎。
    ——“你在做什么呢”
    不远处的宫门口,有一人踏雪而来。是戎舟。
    我对着他弯了眉毛:“乘宫人没来扫雪之前踩雪玩儿。”
    那是我自在相见以来第一次对戎舟展露笑颜,而那时候我只是隐约猜到这大抵也是他最后一次看到我的笑颜。
    戎舟陪我用了早膳就离开了,他走后我将棠花招了来,对她道:“今早我看到那老梅树上青梅开的正好,你给我在那里备好纸墨,我想画画。”
    我唯一拿的出手的才艺便是画画了,而今天我突然很想在我还有力气的时候给戎舟画一幅。
    棠花效率很高,少顷便准备好了一切请过我去,我脱下披风,棠花有意阻拦,我却认真地对她道:“我自有分寸,而且——今天这画我非画不可。”
    才初初提笔我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然后我发现,有血溅在了宣纸上。我只是喃喃:“我非画不可——”落下一笔,勾枝描杆,笑笑道:“不过恐怕是画不成青梅了……”
    描完最后一朵红梅,笔悬在空白处想了半天却不知道要题怎样的字好,只好写下落款取来私印盖上。将画收拾好交与棠花,对她道:“你去陛下处,传我的意,求陛下给这画题个字。”想了又想,补充到“——待陛下题完字后替我告诉陛下,这画是送他的。快去吧。”
    看棠花领命而去,我又提笔写下了几个字,将纸覆过来,用棋子压在平日我与戎舟对弈的那张棋盘上。
    回身问身边的小宫女:“御花园里池子里的枯荷清理了吗?”
    小宫女:“早早就清理好了,公主。”
    我:“那我们就去看看冬天的水面是不是像镜子一样平吧!”
    冬日的莲池,果真水平如镜。
    我屏退了一干宫人,说想静静。
    然后我找到我曾今掉下去的地方,沿着那里平滑异常的青石再次掉入了池子里。
    我想:无论是被我赶离的宫人,还是发现不对的戎舟,他们发现我时,我的摸样都不会太惨吧?
    后来呵,我理所当然的成了一缕孤魂。迟迟不得散去则是因为命运对我说这是我自己选择的故事,我必须把它看完。我问什么时候它才算完,命运的答案是到戎舟死——
    再后来,我看着戎舟颤抖着拥住我冰冷的身体,在猎猎寒风中只留给众人一个背影;看着戎舟苍白的手指抽出了我压在棋子下的纸,盯着上面“我不想死的难看”七个字无声沉寂;看着火舌舔上我衣角时棠花泣不成声,而戎舟只笔直的站在一边,如古柏。
    他没有为我流一滴眼泪。我想,这才是我的戎舟——俊俏又风雅,忠国又爱民。
    世上不该有什么令我的戎舟落泪,他是那样坚强的人——我那样爱他,我不允许他因我而软弱。
    悄悄地吻了一下他紧紧抿着的唇,却一点儿实在感也无,于是我又笑了,我的戎舟,我终于可以抛开家国,光明正大的吻你了——哪怕你不能知道,哪怕你永远都不会再属于我,永远都不会成为“我的”戎舟。
    我以前不知道魂魄能不能流泪,但现在我知道了。
    戎舟,我难过的想哭,却哭不出来一滴眼泪。
    魂魄一定也是能流泪的,但我哭不出来,这一定是戎舟你干的,是不是?我想捶着他的胸口向他讨一个答案,手却穿过了他的身体。
    ……
    然后,我又看了戎舟四年。
    第三年的时候我的哥哥秦涉在西阾拥兵起义,戎舟只将他的势力禁锢在西部四省,不赶尽杀绝,也不允许他对外扩张。
    直到第四年的时候大运河修成,起义军才得以南下北上,横扫全国。
    是的,直到大运河修成。
    昔年绥平帝不过是方开了个头便国破息功,是戎舟修完了它。
    帝都城破的时候戎舟自焚在我的长生殿。
    我还记得,在火光开始蔓延的时候,戎舟坐在棋局一侧,依旧是落子声声。半晌,他对着对面道:“将你火化那天,你吻了我,是不是?”
    我忽的一抖,不知他这话是在问他看得见的,装着我的骨灰的白瓷瓶,还是问他看不见的,坐在他对面的我。
    可他再没有出声。
    我坐在那里,睁大眼睛看着火舌舔上,包裹戎舟,他那样淡然,可我都替他疼。
    我舍不得眨眼,因为我想在戎舟魂魄出体的时候再与他对视一眼,只要一眼——一眼之后,我便离开。
    可是戎舟魂魄开始离体的那一刻,我灰飞了烟灭。
    “我修好运河,替你哥哥铺好路后还你秦式江山,喜不喜欢?你在不用负罪了,他会知道你是对的。我来当你的暴君,你高不高兴?
    ”夺江山是我作为亡国皇子的使命,我身上有齐亡国者的期待,我违背不得……请不要怪我,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样选择。
    “可我爱你,所以再来一次也不后悔。嗯,我所做过的任何事我都不后悔。我……”
    戎舟最后的话我没有听全,只是突然想起了戎舟题在我画上的那句诗: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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