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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书名:不如不许倾城色 作者:萧飞燕舞 本章字数:1018字 更新时间:2020-02-08 22:47
    这都是长时间骑车上路获得的经验所带来的好处。每当我走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我就能感觉到城市的脉络正在我的面前慢慢铺陈开来,那些密密麻麻的线路就像是从我的身体延伸出来的血管。以前我觉得自己是那么渺小,像一只苍蝇一样,一旦有小小的变动我就得振翅惊慌逃命。现在我依然渺小,但我已不再那么害怕了。当内心拥有足够抗衡的力量之后,你将不再惧怕这峥嵘的世间。
    是的,我热爱单车。这条热闹繁忙的黄河大街我已经骑着单车走过了很多遍。尽管走的都是一样的线路看的是一样的景物,但它每次给我的感觉都不同。这大概是速度不同的缘故。你用十码、二十五码,或者三十码的速度去追逐世界,内心看到的将会有很大的差别。速度带来的偏见是不可忽略的,这就意味着,你若想将这个世界看到更真切一点,你身体的速度就必须要跟你灵魂的速度保持一致。
    现在你可以回想起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来。爱因斯坦说,速度不一样,时间和空间都将会发生相应的变化。但我觉得他还应该指出,速度不一样,对事物的理解也会不一样。对于某些人来说,爱因斯坦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这个理论让人确信这个世上是存在时光机的,人们也终将能回到过去。但是要想改变时间我这点儿速度是远远不够的,即使我日夜不停的骑车往前,两千万年以后也就比正常的时间慢走了一秒。是的,我无论如何都回不了过去,找不回过去曾在我生命里出现过但已走散了的朋友了。但是我的朋友曾这样对我说过:无论你走的快还是慢,只要你用心骑你的车,总能想起你的朋友来的。每当我想起了我的朋友,我就会感到很难过。我想,如果我是女生我可能还会流眼泪的。
    原谅我的软弱吧,我的朋友。
    但假若这个世上真的存在时光机,而且我将有一次机会使用它,让我回到过去,我想我未必会真的情愿回到过去。因为即使真能回到过去,也只是重新轮回多一次而已。我已经错过了他们的最好年华。
    为此我最近老是在做梦,我梦见了过去,梦到许多忽明忽暗的身影从我的身边擦肩而过,但我从未看见过他们回头,而且他们不再给我拥抱的机会。梦境里我的朋友说:其实我是多么想伴你再走一程,我的朋友,但我已经不能停下来了。
    入冬前我基本每个周末都要骑车上路。上路的感觉对于我来说是很重要的,因为它能让我由此获得一股能量,最终得以冲破重重来自内心或者外界的困阻。在以前,我认为自己是个安分守己的好人,活在自己的圈子里和外界相安无事。事实是我花掉了大部分的时间只是在兜圈子,当我走出四面高墙的院子其实也只是换了一个更大一点的圆圈而已。我觉得自己就是被放在瓦盆边沿上的一条可怜的毛毛虫,没日没夜地沿着一条轨迹做圆周运动,周而复始。
    当我驱车开始上路的时候,我觉得,我,我的生活,都应当有所改变了。
    夜晚的黄河大街热闹喧嚣,而且堵车特别的严重,主要是因为一路上设置了密集的红绿灯,夸张到有些地方每隔几十米就有一个,这就意味着发动机才刚刚发动才跑十来米就又得熄灭了。这是让司机们觉得相当拧巴的一件事,因为一路上都像在便秘。但骑车并不需要跟着那些司机们一起“便秘”,我们有闯红灯的特权。
    当黄河大街再次灯火阑珊的时候,我还在赶回学校的路上。这是我第三次夜间骑车,气温越来越低了,为了让身体产生足够的热量来抵御寒冷,我只得使劲往前蹬。我瞥了一眼码表,上面的数字显示接近了四十码,车子已有点难以控制,但速度还在提升着。湿冷的空气和速度带出的疾风不断刺激着我的眼睛,我的睫毛和刘海也很快被弥漫的雾气打湿,呼呼的寒风像鬼叫一样从我的耳旁掠过。我已经难以看清前面的路况,甚至听不到街道上人潮的喧响和道旁机车的鸣翠,只是感觉到两旁打着凄冷白光的路灯像一个个魅影一样迅速引入身后。
    我就这样不要命似的一头扎入了大雾笼罩的夜晚,消失在过路人惊诧的目光中,消失在冰冷大街黑色的尽头,闯入了另一个静寂的空间里。这时如果我回头去看,我应该能看见布满水雾的均匀空间突然被我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裂痕,像有远古神兽将要从被划破的结界破空而出。我感到来自血液中从未有过的沸腾,似乎有某种物质在身体内熊熊燃烧,要把我融化成一道流光,穿梭进时光的隧道。
    就在这个时候,我开始想起了我路上的朋友。而我将要诉说的故事,便从这条大街开始了。
    天越来越冷了,趁还没有下雪,我还想到外面转转,可是我车子的刹车出现了故障。我必须骑到车店去维修。车店就在黄河大街中段,距离我的学校十多公里。这短短的十来公里对于我来说基本就是眨几下眼的功夫。但是现在我车子没法刹车了,我得因此放慢速度,若遇到障碍或者紧急情况,我还必须把脚放下来当刹车皮使才能将车子停稳当,因此我估计到达目的地时我的鞋子基本也就可以看见白袜子了。幸好在我的脚趾头也若隐若现正准备破袜而出的紧要关头,我到达了车店。我想要是再远一两公里的话,我就得用我的脚皮来刹车了。
    车店看起来还是老样子,门口上依然挂着“捷安特专卖店”这几个醒目的大字,里面摆满了各种款式的山地车和公路车,甚至是墙壁上也挂满了单车车架和各种各样零零散散的单车配件。我还认得它和它的老板,两个月前,我的车子就是从这里被我骑出去的,两个月后,我又骑着它回来了。不过老板似乎已经不认得我了,他和他的员工正忙着招呼客人,看来今天生意还不错,不过客人几乎都是些上了年纪的大叔大伯。
    老板娘坐在屋子最里的小柜台里,正滴滴答答地按着她的计算器,突然邹了邹眉头,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就问了一句正在向客人介绍新车的老板:哎,九十八加四十等于多少啊?
    老板挠了挠后脑勺,说:一百二十八。噢!不对,应该是一百四十八。之后便又开始忽悠那些上了年纪的阿伯。
    我对老板娘矫正说应该是等于一百三十八,但她并不相信我的话,自己又按了一遍计算器,接着就听到计算器传出毫无感情的语音:九八,加,四零,等于,一百三十八。
    老板娘终于肯用眼角瞄了我一眼,然后用比计算器还要冷淡的声音说:你要买车?
    我说:不是,我是来修车的。
    我赶紧掏出发票和保修单递给她看。
    她说:不是来买车的?那你就等我先把这本账单算清了吧,但是小伙子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想等到天黑我劝你最好不要再来烦我,看见门口那个组装单车的员工没,找他修你的破车去吧。
    我最讨厌的就是别人诋毁我的车子,但是现在我并不想跟我眼前这个婆娘争辩,因为我不想真的等到天黑。于是我决定妥协。我找到了门口那位员工,这员工对我还算客气,不过看他的手艺还不是怎么熟练,似乎是个新手,不知是从哪间技校刚毕业出来的实习生。
    他对我说:兄弟,我很想帮你,但是你必须等我把这几辆新车安装完毕,要不我今天就白干了。
    我说,没关系,你先忙吧。
    然后我便无聊地在堆满自行车的屋子里转,一辆被挂在高墙上的白色山地车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但当我看了一眼贴在上面的标价,我当机立断地毁灭了所有的幻想。上面标着:19998。
    漫长的等待终于过去,我车子的刹车系统也终于修好了。我再次扶着它推出了捷安特专卖店的门口。我得上路了。空气有点稀薄,我裹了裹身上的衣服,抬头看看,月亮已经升起来,道上不少汽车打着远光灯呼啸而过,夜色正开始从天边弥漫开来。
    我最终还是等到了天黑。
    我开始后悔没有跟那个老板娘争辩。出于我多年的习惯,我还得就此感叹一下这蛋疼的世道。很多时候,生活它就是这个样子的,想要活下去,你会遇到很多令你为难的事情,你本来可以骄傲地对他们说“不”,但你已经选择了妥协,你以为这样可以有所改变,但最终还是一样的结局。
    晚间的黄河大街秋风渐起,路面满是落叶,高大的路灯打着白光让夜冰凉如水。大街渐渐萧瑟。这个季节真不是骑车的好季节,寒冷,而且开始起风,但有什么关系呢,一颗真正想上路的心魂是不会去计较那么多的,何况现在我的车子还能压到大街上的落叶,叶子发出的碎裂的声音还算不错,像一支美妙的夜曲。
    我骑着我的车离开了车店。这是我第一次夜间骑车,但我的车头还没安装聚光灯,车尾也没装青蛙灯,这是相当危险的。我并没多顾及这些东西,只是一味的向前,可是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果然出了点意外。我和另一辆山地车撞上了。我被撞到了人行道边的铁栏杆,要不是栏杆挡着,估计我就得飞出马路被一辆呼啸而过的泥头车研成血浆。
    对方把我扶起,说:朋友真对不起,没伤着吧?
    我赶紧检查了一遍手脚和脑袋。我说:幸好都没事。
    他又说,车子呢?
    我又检查一下我的车,但我的车就没我运气好了。我说:操,它的前轮扎爆了。
    这是我最不愿看到的情况,其实我宁愿受伤的是自己,因为我已经将它当成我的朋友了。他显得不好意思地说:朋友要不这样吧,你说多少钱,我照赔就是。
    我本想坑他一笔的,但心里一转念,我怎么能昧着良心去坑一个这么善良无辜的人呢?而且大家都是同道中人。我说:算了吧,几百米外就是专卖店,推回去修一下就好了。
    他说:我陪你一起去,毕竟是我的车撞坏的。
    就这样,刚从车店修完车出来走了不到五百米就又得推回去再修一次。我暗暗决心,要是那个老板娘再诋毁我的车是破车,我一定要跟她争辩到底。
    当我推着前轮扎胎的单车再次回到捷安特专卖店时,老板已经准备打烊了。老板娘也没有给我争辩的机会,她已经回家去了。老板说要关门了,让我们明天再来修。
    我说:老板你得帮帮我,要不我今晚就回不了学校了。
    老板突然露了个怪异的笑容,说:帮你修也不是不行,不过现在已经过了正式营业时间,所以收费得另计。
    我说:那得收多少?
    老板伸出了一只手指晃了晃,说:这个数。
    我说:十块?
    老板说:一百块不讲价,你看着办吧,反正附近就此一家,当然,你也可以推着回去。
    这个老狐狸,就这点小问题竟然狮子大开口要坑我十倍的修理费,别让老子发达,我在心里暗骂。但是我还得去讨好他,我的车已经没有车灯了,现在又扎胎,除非我真的肯推着回去,但是估计得半夜才能回到学校。
    在我正想掏钱的时候,和我一起来的那位朋友阻止了我,他说:等等,让我来试一下,或许我能修好。
    他当真解下了背包,从里面掏出了不少工具,有钳子扳手有小锤子,放倒我的车子后,抄起家伙就有模有样的帮我修理起车子来。这时老板也走过来看。我说,老板你怎还不关门呢?
    老板冷笑了一声:哼,老子就要看看你是否真的能修好,可话得说清楚了,等会要是再要我动手费用可就不是一百了。
    里面一位员工跑出来问老板:门还关不关?
    老板斥道:老子不急你急什么,等会再关。
    拉下一半的铁门又重新被拉上去,老板搬了把椅子,点了根烟就在门口那里坐着看。
    我说:朋友你真能修好吗?
    他说:应该能的,我一路上所有的问题都是自己解决的,有一次一天扎了六次胎,都是在半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全是我自己补的。
    但愿他能帮上点忙,要不然今晚就真得被那个黑心老板宰了。幸好的是半个小时之后,我的车总算被修好了。老板脸色有点难堪,说:算你们走运。
    我再次骑着我的车子从这间专卖店门前离开。在我们刚离开不到一百米的距离,专卖店终于拉下了铁皮门。再往前一百米,我们就要进入黄河大街了,但是我们经遇到了红灯,上面的数字正从四十五秒开始倒计时,我等得不耐烦,正想要闯过去,但和我身边这位朋友拉住了我,说:红灯。
    这时路旁的一盏路灯正好将灯光照在他整张脸上,现在我才真正看清楚他的样子。他戴着蓝色的头盔,穿着绿色的风衣,嘴唇有点干裂,胡子似有两个月未刮了,看上去有点倦色。他的车子是白色的,看上去很旧,已经难以辨认出到底是什么车,似乎经过了改装,前叉和碟刹明显是换过的。他车子后车架上还驮了一大包行李,听口音也不像本地人,明显是远途跋涉过来的。
    我说:朋友你是哪里人?
    他说:我南方的。
    我说:南方?你是一路骑车来的?
    他说:没错。
    我说:哇!好远哦!
    我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位远道而来的朋友。从南方一路骑到北方,多了不起的家伙,真有点让人难以置信。我凑近看了看他车上的码表,上面显示着53110公里。我说:噢,你已经跑了那么长的路。
    他说:只有上路才能让我找到乐趣,每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我就感觉到自己有获得了一次新生。
    我说:那你去过多少个城市了?
    他说:158个。
    我说:哈哈,那就是说,你已经死过158次了。
    他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我忽然想起了点什么,忙抬头看了看上面的红灯,发现倒计时上的数字又从四十五秒开始倒计了。我们已经错过了一次过马路的机会,但何妨,在这些无聊的等待之中,我已经认识了一位从南方来的朋友。
    我们终于穿过了马路,顺着黄河大街一直往北走大概十公里便可以回到我的学校,但我似乎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我这位刚认识的朋友才刚赶到这座城市,但我并不知道他将要到达哪里,在哪里落脚。
    我问他:你住哪里?
    他说:还没找到确定的旅馆,但现在似乎已经不用再找了。他指了指前面,五十米外恰好就有一间旅馆。他说:好了,我们就在这里道别吧。
    我说:不急,反正我已经错过了晚自习的时间,你远来是客,我应该尽一下地主之宜的,而且这个地方我比你熟。
    我们来到了旅馆门前。从店面的装饰看来,这旅馆还不错,“福长旅馆”四个大字打扮的红光闪闪,门口两边还写了两句对联,上联写道:房虽不大,但够躺下;下联是:价也不高,谢绝商讨。但是上面没有横批。
    我们推门进去的时候老板娘正仰着脸看液晶电视。电视被高高挂在墙壁上面,要抬着头去仰望才看得见。老板娘嘴角叼着根烟,神情萧索而认真,明显已经被剧情吸引住了,竟没有察觉到我们的闯入。这让我想到了香港电影里头某些颓唐的片段。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电视剧让她这样投入,于是我也抬头仰望了一下墙壁上面的电视,发现播放着的正是我小时候百看不厌的《猫和老鼠》。我有点小失望,但是我十分佩服这位老板娘,说实话,到了她这样的年纪,看这种动画片能看到这样的境界是极其罕见的。有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冒出了我的脑袋,这个女人不正常。
    直到走近柜台前老板娘才注意到我们。她立即拿起遥控关了电视,随手又将剩下的半根烟在烟灰缸里弹了一下烟灰,接着便打量起我两来。
    老板娘倒是很热情,说:小伙子是不是要租房间?
    我说:是的。
    老板娘说:要双人房还是单人房?
    朋友说:一间单人房行了,就我一个人住的,我的朋友要回学校。
    老板娘说:单人间一天三十,但住三天以上就能打八折,你是住几天呢?
    朋友说:先住一天吧。
    我说:里面能不能洗热水澡?
    老板娘说:没有。
    我说:那就再便宜点吧,你看你这里都不能洗澡。
    老板娘在烟灰缸了摁灭了烟头,严肃地说:小伙你这么说就不对了,说实在的我并不缺钱用,要是你实在没钱,我可以把你当一回朋友不收你的钱。我这旅馆十几年了都是这样收费,是多少就是多少,规矩是不能变的。
    我尴尬地笑了笑,说:老板娘其实我的意思是我这位朋友刚从南方骑单车过来,我希望你能帮他挑间好的房间,让他洗个澡。
    听了我的话,老板娘也来了兴趣,眼睛突然亮起来,再次打量了我旁边的朋友,说:南方?你真就一路从南方骑单车到这里?
    他说:是的。
    老板娘说:那从你那到这里有几千公里吧。
    他说:是的。
    老板娘说:那你骑了多久啊?
    他说:到现在为止已经一个月零三天了。
    老板娘有点激动了,继续说:那你路上住哪?
    他说:多数是在路边支帐篷,但有时也住旅馆,像现在这样,城市里城管当道就需要住旅馆了。
    老板娘说:年轻好啊,年轻真好。
    老板娘澈亮的眼睛慢慢暗淡了下来,又变回了原来空洞的样子,接着说:小伙真不好意思,单人间没有洗澡间,但是我破例允许你在我私人澡房洗,若你觉得还可以,那就请出示身份证登记。
    他想了想说:行。便从旅行包里掏出身份证递给了老板娘。在老板娘低头登记姓名期间,我又打量了她一下。
    老板娘看上去已经有四十多岁了,虽然抽烟但一口整齐的牙齿还是十分洁白。她的指甲用油染成黑色,眼睛打了眼隐,两瓣丰满的嘴唇红得鲜艳,脸也上了极重的胭脂粉,但还是掩饰不住已经从眼角蔓延出来的鱼尾纹。引起我好奇的还是扎在头上那只粉红色的蝴蝶发夹,我猜那肯定是她当年的定情之类的东西。老板娘似乎想要极力掩盖自己的年龄,尽管经过了这样的打扮,一股被岁月侵蚀过的苍老感还是掩饰不住地从眼角里渗透出来。容颜这种东西,往往都是欲盖弥彰的。
    老板娘终于登记完了,然后递给我们一条钥匙,说:二楼东边第四间就是。
    朋友问:那自行车放哪里?
    老板娘指了指大厅的一个角落,说:放那里就行了,放心,只要进了这个门口,任何一样物品丢了我都会负责到底,包括你们的人身。
    安放好了自行车,我又帮他搬行李上楼。当我拉开房门一脚踏进房间之后我才发觉,原来楼下门口写的那副对联真是够准确,房间小到刚好能摆下一张小床,我一脚踏进去却发现脚已经是踩到床中间了。我不得不退一步,然后将东西放在小床上。房间还算干净,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床单。等到一切妥当,已经快九点了。
    我说:朋友,十点之前我必须回到学校,现在我得走了,不必送我了,好好休息吧,再见。
    他说:好的,今天真是谢谢你了,路上注意安全,再见。
    就这样,我走出了房间,呯的一声便合上房门,但当刚走到楼梯口时我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我走回去敲了几下门,里面说:谁?
    我说:是我。
    他打开了门,说:什么事?落下什么东西了吗?
    我说:我突然想起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能留个联系方式吗?
    他说:你可以叫我潮生,但是,我想你已经没有知道我联系方式的必要了,因为我明天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可能我们以后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
    我说:明天就走?
    他说:嗯。
    我说:好吧。
    但我最后还是给他念了一遍我的电话号码,我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给我电话。
    他说:好。
    我别过了老板娘,然后骑上我的自行车往学校的方向奔去。我路过的过路人,从此不再与我相关。
    第二天刚好是周末,我少有的一觉睡到了十点,这样我便又一次省下了吃早餐的钱。阳光已经晒到了我的床沿,我心想,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我探头看看室友,每个人都还在熟睡当中。我邻床的同学突然起来上厕所,回来后喝了两口矿泉水便又爬上床去重新上蒙头大睡。他已经睡了十五个小时。但我另一个同学更加厉害,十一放假十天没有踏出过宿舍门口半步,最长的记录是窝在床上睡了三十五个小时,期间只下过床三次,一次是下去捡因不小心摔落床底的手机,另外两次是下去上厕所。我不得不感叹,拥有一个功能强大的肾和一副大号的膀胱是多么的重要,它们能让你省去不少上厕所的麻烦。
    睡觉是一件多么无聊的事情,但是,这无聊的人生,多一件无聊的爱好又何妨。我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在寝室伴我的室友熬过了一个无聊的周末。
    周天下午,一直搁置在床头的手机传出了电量不足的提示音,把我从沉闷的睡梦中吵醒。我已经不能继续躺在床上了,因为睡太多我的头已经开始出现疼痛感。门窗已经关了一整天,寝室的空气越来越糟糕,我必须出去走走,吸收新鲜的空气。我曾经笃定地认为我的寝室一定是全世界最干净的寝室,因为我每次去别的寝室待的时间绝对不会超过三分钟,我实在是受不了那股难闻的味道熏陶,而在自己住的寝室我竟然能住上三个学期,这说明我的寝室是干净的。但是我不明白学生会的人每次进来检查为什么总要捂着鼻子。
    我打开手机滑盖发现有两个未接电话,是陌生人的。我回复过去,嘟嘟几声过后,电话那头终于接通,我听出了那是潮生的声音。我想他现在离开我的城市至少有三百公里了。
    我说:你到哪里了?
    他说:我还没有离开,还住在旅馆,但是现在我真的需要你的帮助。
    潮生的声音有点着急。我说:究竟什么事呢?
    潮生说:电话说不方便,你先过来好吗?
    我说;嗯。电话那头又传来嘟嘟的响声。
    由于两天都没活动过,我用了三十分钟才赶到了福长旅馆。我进去的时候,老板娘又是在认真地看电视,不过这次已经不再是《猫和老鼠》了,而是《奥特曼》。对于老板娘这些古怪的行为,我已经不再感到惊诧。但我想起了一件小时候的事情。我念四年级的时候,曾借过一张奥特曼的超人光碟给一个同学,但是这丫把我的光碟弄碎了,因为怕被我追究,后来这丫就从他爸的房间里偷了一张色情片放进原来的盒子里面还给了我,也因为这样,我后来被我爸狠狠教训了一顿。为了报复他,有一次我把死了的蛤蟆塞进了他的裤裆里面,吓得他哇哇大哭。但是很多年后,他竟成了我的好朋友。
    我走进大厅的时候老板娘认出了我。她说:来啦?
    我说:我是来找朋友的。
    她点了点头,示意允许我上楼去。二楼东边第四间,我敲了敲门,喊道:嘿,潮生。
    当我正想敲第三下门的时候,潮生便打开了房门。出于习惯性,我大步往前跨出去,但是跨到一半我才想起床沿距门口不到一尺,若不收住脚,必定又是一脚踩到床中间的。
    潮生面色慌张,显然已经等我等到着急了。他说:你终于来了,现在我真的需要你的帮助。
    我说:到底出什么大事了?
    他说:我找你来其实是想让你陪我去找一个人。
    我说:找谁?
    他说:我昨天本来要走了,但是我遇到了一个姑娘。
    我说:你是说要找那个姑娘?
    他说:对。
    我说:你知道她住哪里吗?
    他说:不知道。
    我说:那她叫什么名字?
    他说:也不知道。
    我说:你既不知道她住哪,也不知道她姓名,这城市这么大,要找到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几乎等于大海捞针,那怎么找啊?就算找到了又怎么样,人家都不认识你,到底是什么姑娘有这么重要值得你如此费劲?
    他说:我必须要找到她的,你要帮帮我,在这里只有你能帮我了。
    他声音有点颤抖,生怕我不答应,眼神好像丢了一个至亲的亲人一样着急。我说:好吧,但是我需要你说说当时的情况,看看是否能找出什么线索。
    他说:昨天刚穿过黄河大街的时候,我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孩,当时她在对面街道着单车,她的单车好也是白色的,没错,我记得她单车的型号,是美利达公爵500。
    潮生脸上突然有了些希望的喜色,但愿他没记错。我说:还有别的吗?
    他想了想,说:她背着背包,好像还装着书本。噢!对了,她衣服后面还有什么大学的标志,但到底是什么大学我没有看清楚。我一直追去,但是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就没了她身影了。
    我说:如此看来她应该是大学生。
    他说:附近都有什么大学?
    我说:理工大学,医药大学,还有师范大学。
    他说:我们一间一间找,肯定能找到她的,她的样子我记得很清楚,只要再遇见她我肯定能认出来的,你相信我。
    我说:潮生,你老实告诉我,你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说:没关系,但我必须要找到她,否则我会一辈子都不安宁的,我们现在就出去找好吗?
    我没有再追问下去,因为他真挚的眼神让我没办法不帮他。我说:我们先从理工大学开始吧。
    他说:行,一切听你的。
    我说:你收拾一下吧,我在楼下等你。
    我独自走出旅馆的时候,老板又点了一根烟。她一直就坐在她的大椅上,看电视,抽烟,登记,这就是她的日子,似乎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这间幽暗的屋子。
    我在旅馆门口外的一棵树下等潮生,一位刚买完菜经过的老婆婆突然用很怪异的目光看了看我,走过大概十来步之后又回过头来看一眼我,我顿时打了一个寒噤,觉得阴风阵阵,全身凉飕飕的。幸好这时潮生已经出来了。他有点等不及的样子,一出来就立刻要上路去理工大学。
    我们在理工大学一直守了四个小时,学生从学校大门进进出出,有勾肩搭背的男女,有满身酒臭的酒鬼,有因抢客而争吵起来的的士司机,还有染红头发叼着香烟走出来的青年,但唯独没有潮生要找的姑娘。
    最后我和潮生便走进理工大学的饭堂吃饭。我问潮生在饭堂一楼还是上二楼。潮生说还是上二楼吧。但当我们走上了二楼,发现在二楼吃饭的人比较少,而且都是成双成对的情侣。为了不打破环境的平衡,或者是说我不想让人投来奇异的目光,怀疑我两是搞基的,我说:潮生我们还是下一楼吧。
    潮生同意了我的提议,我们就下了一楼。我看了看各个档口的菜单,发现这个食堂有一个特点,几乎所有吃的都与鸡有关,比如饭类有鸡排饭、鸡柳饭、鸡腿饭、鸡肉饭、鸡肉炒饭,面类有鸡肉汤面、竹笋鸡丝面、鸡肉炒面,菜类有鸡块、鸡翅,鸡架,鸡内脏、麻辣鸡、香脆鸡、油炸鸡等等,但惟独没有我的家乡特产三黄鸡。这让我严重怀疑这学校是一个大型养鸡场,要不何来那么多的鸡。
    我和潮生只好选了一间鸡相对比较少的档口,卖饭菜的还是一个年轻的女生,她正在玻璃挡镜后面玩手机,一看到有客人来就立刻走过来招呼,问我们需要什么饭菜。我说有没有不带鸡字的饭或菜,她想以一会便说有,不过要等一会才能做好。好不容易才找到一间卖不带鸡的菜的档口。我说,那你赶快做,我们等一会也行。
    在等饭菜的几分钟里,我觉得无聊,便和潮生聊了起来。我说:潮生,你走了这么远的路,去了那么多的地方,想必你经历了不少,给我讲讲路上遇到的有趣的事情吧。
    潮生说:好。
    潮生清了清嗓子,于是他就开始诉说他的故事了。
    他说,经过一个小镇的时候,我遇到了一条狗。我见过的够可多了,若那条狗是一般的狗不提也罢了,但它不是,它是一只有三条腿的可怜的老狗。有一天夜里狗的主人家里来了小偷,主人丢了不少宝贵的东西。要是它还年轻,或者不是只有三条腿的话,那它肯定可以追上小偷咬他几口,帮主人夺回失物。但它并没有,它只是一条只有三条腿的老狗,因此它被恼羞成怒主人暴打了一顿,扔出了家门。我骑车经过的时候刚好救了它一命,为了它我还在路上耽搁了两天,我很想让它和我一起上路,但是你也知道的,它只是一条只有三条腿的老狗,怎么能跟着我跑那么远的路途呢。两天之后,我就跟它道别了,起先它一直跟着我的车跑,但是很快就被我远远摔在后面了。唉,它只条有三条腿的老狗而已。
    我还遇到过一只猫,那只猫可不是只有三条腿的,它不但没有任何残疾,而且身体吃的肥着呢。可能你会想,一只没有残疾的肥猫能有什么好说的呢。不过它是我在路上所遇见的猫,我在路上遇到些什么我都记得深刻,而且,那只猫长得是那么肥,身体还穿着漂亮的衣服,它的毛经过仔细的修剪,它的爪子也经过染色,我遇见它的时候,它正躺在一个身体臃肿的贵妇怀里,忍受着主人对它的百般抚摸,但是谁知它会突然挣脱主人的怀抱,跳落地上,然后在穿过马路的时候,不幸被一辆飞驰而过的汽车撞死了。我想那只猫定是故意的,大概它应经意识到自己这身怪异的打扮和肥胖的身体是会被自己的同类笑话的。
    我说:还有呢?
    潮生又说,在我经过一个小村子的时候,我又遇见了一头牛,我从未见过一头牛有那头牛那么勇敢的。它已经没有了犄角,但是那个家伙竟然为了一头母牛而和另一头健硕的有着坚硬犄角的公牛角斗。那真是个不要命的家伙,鼻子和眼睛都被对方的利角所伤,不断涌着鲜血,但它还是不服输,用没有了犄角的头颅拼命的撞击对方,你猜最后怎么样?最后是它击败了那头健硕的公牛,但是它却变得更加的残疾了,它的右眼已经完全瞎了。
    后来我还遇到一只鸭子,一只被拔光羽毛的丑鸭子,它的脖子上留着一道新鲜的还在流血的刀口,我遇见它的时候,一群人正在后面追赶着它。原来它是一只将要被杀来祭神的鸭子,人们在它的脖子上割了一刀,但是那一刀并未击中要害,趁着人们大意,它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了一下,没想到竟然真能从魔掌逃脱。由此你也可以想到王小波先生笔下的那只独立特行的猪,大概它们都一样勇敢。但人们并未打算放过它,他们急忙在后面追杀一只羽毛已经被拔光而且被割了一道口子的鸭子,到了一个池塘的时候,鸭子想也不想就扑进池塘去,可是它忘记了自己已经是一只光着身子的鸭子,已不能游泳了。真是一只愚蠢的鸭子!不过话得说回来,要是换了我,估计我也会这么做的。
    我说:你怎么遇到的都是些畜生呢?难道就没有遇上一些人吗?
    我的话突然中断了潮生的回忆。
    潮生说:因为一路上看见我骑车北上的人都说我是个疯子,所以我就没有遇上他们。事情就是这样的。但现在不一样了,我遇见了你,而且还遇见了那个姑娘,但你们并不认为我是疯子,为此我觉得我还是幸运的。
    我还想问点别的有趣的事情,但是这时服务员在窗口大声呼喊我们过去端菜。我们的饭菜已经做好了。但令我感到意外的是我们吃的菜仍然是鸡肉,我问服务员这是怎么回事,她说这道菜叫“黑木耳炒肉”,虽然是用鸡肉做的,但名字确实是没有带“鸡”字啊。我顿时哑口无言。
    我对潮生的旅途依然兴致勃勃,我继续说道:再给我讲讲你路上的事情吧。
    潮生说:有一次在国道上断链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又没有截链器,所以车子没法修,最后我就推着它走了四十多公里。还有一次一天扎了六次胎,全是给路上的碎玻璃给扎的,好在扎胎我能修,那次我一天就补了六次胎。
    我说:看来你修车的技术还不错,可以开维修车店了。
    潮生说:或许那是因为我无聊的时候就爱把车全部拆卸下来,然后又重新组装回去,所以它身上的每一颗小螺丝钉我都清清楚楚。
    我说:你也太无聊点了吧,拆了又装,多费劲的事啊。
    潮生说:也不是很费劲,一天我试过拆了23次。
    一天竟然拆装了23次,真是个怪怪的家伙啊,我想。这让我又想起了圣艾克笔下那个看日落的小王子,他一个人呆在长有猴面包树的星球上,在还没有遇见他的玫瑰花之前,他一天看了43次日落,每一次都是专注而认真的。大概他们都是一样的孤独和忧伤吧。
    吃完饭出来夜幕已经降临了,现在这个季节,五点天就开始黑了,道旁两排路灯寂寞地亮着,行人渐渐少了。
    我说:潮生,我们回吧,明天再去师范大学看看,师范招的姑娘多,她在那里概率应该大些。
    潮生有点不甘心,但看了看手表还是说:好吧。
    在回旅馆的路上,我们又经过了相遇那天晚上所路过的那盏红绿灯,而且恰好在那里再次遇上红灯。他还是停在路灯灯光之下,一如当初,灯光照着他的整张脸庞,我看见我的朋友是多么忧伤。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嘿,不要灰心。
    大街的某间商店里正播放着陈奕迅的《最冷一天》,伤感的音乐夺走了冰冷大街上最后一丝温暖。他看着我,眼睛黑暗,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对面的红灯刚好变绿,这一次我们没有再错过绿灯。
    路上他一直骑在我的前面破风,他的身体硬朗健硕,肌肉发达有力,很轻易就能骑到三十码以上,我要尽力才能追得上他。我们很快就回到了旅馆,但我没有再进去,因为我实在想不出用什么来安慰他,我就跟他在门口道了别。
    我说:别要太难过,我们还有机会,但我明天还有课,要到中午才能出来陪你去师范大学。
    潮生说:没事,真是麻烦你了,明天我再给你电话吧。
    我看着他走进了旅馆,直到看到他房间的窗口亮起来,我才骑上单车离开。
    师范大学要比理工大学大上很多,仅是大门就有四个,但是我们又不能分头行动,因为只有潮生见过那个姑娘,而我总不能逮着女生就上去问人家:喂姑娘你某月某日是不是骑着一辆白色的美利达出街啊。这无疑等于耍流氓。
    我们在校园里转了半天,结果却迷路了,更糟糕的是我俩都来了内急,却怎么也找不到厕所。我们最后找到了一处墙角,看看行人甚少,便立即就地解决。正当我们畅快淋漓到一半的时候,一个穿着制服的保安突然出现在我们身后喝道:你们干什么?
    我不得不把那一半强忍回去,说:撒尿。
    保安当即来了神气,挺了挺大肚子,说:你们哪来的?难道你们不知道在这里是不能随便撒尿的吗?
    我说:我没有随便啊,我是在撒尿的时候都是很认真的。
    保安说:还想狡辩是不?哪个班级的?拿出学生证来看看。
    我说:没有学生证,我不是这学校的。
    保安说:不是这学校的?那你们来干什么?快老实交代。
    我说:我们进来找人的。
    保安说:找谁?叫什么名字?
    我说:不知道。
    保安说:那他在哪个班的总该知道吧?
    我说:也不知道。
    保安眼色一变,说:你们站着别动。
    保安用对讲机通了一会话,过一会儿又来了四个高大的保安。穿深色制服的保安说:你们来一趟保安室。
    我们就被五个穿着制服的保安一路押送到了保安值班室,路上几乎所有行人都用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我们,看来他们真是把我俩当贼了,我想要是他们手中拿有鸡蛋和果皮的话,那肯定也会毫不吝啬地扔过来。
    走了大概三分钟,我们终于被押到了保安室。当我们当刚进入保安室的门口时,一个保安立即把门上了一把大锁,似乎害怕我两逃掉。穿深色制服是我保安说:说,你们混进来到底有什么企图?
    我说:我已经说过了,我们是进来找人的。
    深色制服保安说:找谁?
    我说:不知道名字。
    深色制服保安说:那他在哪个班级?
    我说:也不知道。
    深色制服保安邹了邹眉头,说:你两竟然能逃过我们所有布置下的电子眼,你以为我会天真到相信你们编出来的故事吗?最好老实交代,别跟我耍心眼。
    另一个保安走过来说:老大,今天下午停电,学校录像机都没开机。
    深色制服保安咳了一下,说:你们仍然有盗贼的嫌疑,给我搜。
    四个保安便过来将我和潮生反手扣在桌子上搜一一遍,但他们仅搜出来一张地图和一条单车备用内胎。深色制服保安说:今天没搜出证据来,算你们走运。
    我说:现在我们可以走了么?
    深色制服保安说:不行,要等拍完照片才能走,不是本校的人进来都要登记,尤其是你们这种人渣,以后要是出现盗窃案件,你们是走不掉关系的。
    我们被叫道墙角去拍人头像,对着相机镜头的时候,我说:用不用喊茄子?
    保安说:多话!站在那别动就行了。
    我们就站着不动。当时我想,这可能是我唯一一次免费照人头像了。拍完潮生之后,我说:现在我们能走了没?
    保安说:交完费就可以走了,每人十块。
    这出乎我的意料,但我们还是乖乖交了钱。我又想,这次可能是我唯一一次交了钱但得不到相片的拍照了。我们每人被坑了十块钱,但是潮生要找的姑娘还是连影子也见不着。我和潮生都感到很失望。
    我们被赶出了师范大学,就骑着车上了一座新建的高架桥,桥还没有通车,我们找了一处隐秘的地方,顺便把刚才所剩下的那一半尿给撒完,顿时觉得痛快了不少。我们爬上高架的围栏上面,下面轨道上的火车正好轰隆隆的从我们脚下开过,我想起了电影《让子弹飞》里面姜文饰演的张牧之劫火车的激动场面,我觉得,做男人就应该像他那样,一辈子总得干上那么一两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否则就不像男人。我突然有种想跳下去的冲动,但是当我看到火车上载满黑色的煤炭时我就犹豫了,因为我不想弄脏我新买的衣服,弄不好到头来还会被人误解成我是从山西黑煤窑冒死逃出来的,多没面子啊。看来我是注定成不了英雄的。我不禁对自己也感到失望。
    潮生就坐在我旁边,望着载满黑色煤炭的火车越去越远,默默不语。夕阳在铁轨延伸的方向慢慢沉进城市的边沿,下面的铁轨被磨的鋥亮发光。我找不到任何安慰我朋友的话,只能就这么陪他沉默一会了。
    好一会,潮生突然说道: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我说:随便,我可是什么秘密也没有的。
    潮生说:你有没有遇见过一个会让你心动的女孩?
    我笑了笑说:那多了去啦,凡是漂亮的姑娘都能让我心动。
    潮生说:我是说,会让你念念不忘始终挂念着的。
    我说:现在好像是没有,我学校姑娘虽然多,但我可不会对那些爱打扮得花哨的姑娘念念不忘的。她们大概永远不会明白,一颗朴实善良的心就已经胜过所有的装饰。
    潮生说:你慢慢等着吧,总有一天会遇到的。
    我送潮生回到了旅馆,刚到旅馆门口,我又看见了昨天那位买菜老婆婆。我还没停稳我的单车她便鬼鬼祟祟走近我身边,我第一反应是,这肯定是碰瓷族的一员,想要来坑我腰包的,我赶紧闪到一边去。但她并没有放弃,继续靠近我们。当我正想扔下单车准备逃走的时候,她一把捉住了我的车头,鬼鬼祟祟的说:小伙啊,听我一句劝吧,赶紧离开这间旅馆。
    我说:为什么?难道里面死过人?
    老婆子说:那倒不是。
    她扭头看了看旅馆里面的老板娘,接着又压低声音说:看见那个女的没,她是个疯子,精神有问题的,经常半夜三点就走上楼顶烧纸,烧完纸又唱歌。
    潮生插口说:那她为什么会变疯的?
    大婶说又扭头看看里面的老板娘,接着才说:她本来有个儿子的,但有一次她儿子参加学校夏令营去了南方旅游,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潮生说:为什么?
    大婶说:想不到路上出了车祸,一辆大巴几十人没有一个活口的,你说惨不惨,她听到这消息当场就昏过去,当醒来之后便变成现在这样子了,天天念着儿子的名字,和谁都说她儿子没有死,要等他回来,你说现在都十多年过去了,要是真没死早就回来了。
    潮生眼神暗了一下,没有再说话。
    我说:那她丈夫呢?
    大婶说:哪有什么丈夫啊!她以前是个鸡,天知道和哪个野男人苟合才得来的儿子,唉,这都是报应啊,当鸡的哪会有什么好下场啊,还要连累后代呢,唉。
    里面的老板娘突然咳嗽了两下,我扭头发现她正往这里看来。老婆子也不再说下去了,急着提起她的菜篮走了。我
    们推门进去,并问候了老板娘。
    老板娘说:那个老东西是不是说我是个神经病?
    我不好意思的挤出一个笑容:没,没有啊。
    老板娘说:你们也不用瞒我了,我就知道,他们每个人都在背后说我神经病,无所谓,我已经习惯了。
    老板娘说完又点了一根香烟。我偷看了一眼老板娘,口红依然鲜艳,涂满胭脂的脸上写满孤独,看上去乎又老了许多。哦,多么寂寞的女人。
    潮生躺在小床上,眼睛的盯在天花板上,毫无表情,似乎在思考些什么东西。我只能站在门外,因为这个房间实在是太小了,根本容不下两个人。我安慰他说:嘿,别想太多,我们还没找过医药大学,说不定她就在那里呢。
    潮生坐了起来,看着我,说:无需再找了,我决定明天走。
    我有点吃惊,说:为什么?
    他说:因为我已经想明白了。
    我说:我还是不懂,你想明白了什么?
    他说:我老实告诉你吧,我女朋友原本在比这更靠北的城市读书,但是在两年前她不幸地开了这个世界,我一直不敢面对她离去的事实。她生前我就从未去看望过她。她每次写信来的时候总说那里有蔚蓝的天空,有傍晚的夕阳没落在城市的边缘,盛大而忧伤,有冬天纯净圣洁的白雪,鸟儿在每一个早晨和傍晚都自由飞翔,那彷佛是离天堂最近的雪国。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做同一个梦,梦里雪舞长天,画面灰灰暗暗,前面有一片莽莽雪原,我看见她就在我前面倒下,鲜血瞬间染红整个雪原。两年了,我以为自己终于摆脱了那个梦境,我决定要去看看她生活过的每一个地方,看看她心中的雪国的样子。但那天我遇见了那个女孩,我才知道自己终究还是放不下。她和我女朋友长的很像,当时我就固执地认为我的女朋友并没有死去,她就在这个城市好好地活着,所以我急着要找到那个女孩,现在你明白了吗?
    我心里不禁在替他难过。潮生的眼睛渐渐变红,缓了缓又说道:其实她早就离开了我,这已经是铁的事实,我和老板娘一样,我们都只是一直在欺骗自己而已。
    我说:但你别太难过了,我的朋友。
    他看着我,说:朋友?
    我说:是的,你已经是我的朋友。
    他说:但和我做朋友你会很难过的,因为我明天将要离开,我们不会再见面,你知道吗,我所有的朋友都在路上离开了我。我不怪他们,他们有自己的路要走,我们注定要走散在路上的。
    我说:只有真正的朋友才会难过,你虽然离开了我,但你已经留在了我的心里,我还能时常想起你,所以你永远都是我的朋友。
    他说:谢谢你,我的朋友,我也会想起你的。
    我又回到我的学校。我曾试图骑着车离开这里,甚至已冲出了这座城市的边界。我的码表上已经累计了两千公里,但是无论我走多远,遇见什么样的人,我终要回到这里。
    现在潮生的话开始应验了,我感到很难过,我将要失去一个会让我感到难过的朋友了,但这样的朋友在我生命中出现得少之又少。
    第二天上午,我全无心情的坐在教室里上英语课。下面的学生基本没几个在听课,都在忙自己的事情,但老师还是在讲台上喋喋不休地说着。说实在的,我讨厌这个英语老师,因为她的长相毫无特别之处,一点也不能引起人的欲望,所以我就把我的英语成绩不好全都归罪在她的容貌上了。
    我再看看身边的同学,坐在我前面的同学身体摇来晃去的已经有半个小时了,看他投入的样子估计还得继续摇半个小时,原来他正用他的安卓手机玩赛车。坐在我右边的正在呼呼大睡,还时不时的伸出舌头来舔桌子,我估计这个家伙定是梦见了某位漂亮的姑娘,流出来的口水差点就把我的衣服弄湿。而坐在我左边的却正在认真地欣赏着他刚完成的杰作。那是他用铅笔在课桌上画的一幅能稍稍引起我兴趣的画,一个裸体少女被他传神的大笔描画得栩栩如生,画旁边还写着两行征婚广告,不过这画还是有一点美中不足,我提醒他说那对画得偏下垂了点,他仔细看了许久,最终还是接受了我的建议,拿起橡皮开始修改。
    就在我觉得最无聊的时候,我的手机震动了起来,拿出来一看,是陌生人打来的。我偷偷走出教室接电话,但电话那头却传来女的声音:你的朋友受伤了,快点过来吧,旅馆。
    我终于听出是旅馆老板娘的声音,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老板娘说:你的朋友被车撞到了,现在已经去了医院。
    我说:我马上过来。
    我翘了一节英语课,骑着单车就赶到了潮生所在的私人诊所。我看到潮生时,他已经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头上被缠了厚厚的白布,看上去像个大头婴儿,床头上还同时吊着四瓶药水,正在打点滴。我一看病床号,是十四,实死?我的心立即凉了半截。
    令我略感意外的是,潮生竟然还能认出我并能立即坐起来和我打招呼。我赶紧过去将他扶住,说:千万别乱动,你现在受伤很严重。
    潮生说:其实我就手皮磨破了一点而已,我进来只是想让他们帮我清洗一下伤口而已。他们问我怎么受伤的,我就说是不小心被骑车碰了一下,但他们就立刻紧张起来,几个人过来把我按在床上,然后我就莫名其妙的被弄成这样了。
    我疑惑地看着潮生。潮生说:你不相信我?那我现在从床上跳下来你就知道我有没有说谎了。
    我还没有来得及阻拦他,他就真把手上那些管子都拔掉从床上跳了下来。我看的目瞪口呆,潮生果然没有大碍。恰好这时,一个医生走了进来,看见潮生站了起来,他立刻走过去又强把潮生扶到床上躺下。医生说:太调皮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受伤了,千万别乱动,你要是再乱动出了事我们是不负责的。
    我说:医生,我这朋友说他真的没事,他刚才都能从床上跳下来呢,你看,他多精神啊。
    医生说:你见过酒鬼会说自己喝醉的么?你知不知道你的朋友出车祸了,我当医生几十年了,见过无数被车撞的病人,难道我会不清楚他的伤势?他的伤不是一般的伤,不经过检查是很难发现的。
    潮生说:那要治疗多久啊?医生,我还急着赶路呢。
    医生说:你还想赶路?你能活下去就已经很不错了,好好躺在床上别乱动,我已经和好几个专家讨论过了,对于你如此复杂的伤势我们还要再观察几天,有必要的话估计还要做手术,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好了,输完这瓶药水麻烦你的朋友先去办住院手续,不交钱我们是不会给你治疗的,记住了,千万别乱动。
    医生走出了病房,对一个护士吩咐了一下,护士就站在门口守着不动了,似乎拍我们逃掉。我对潮生说:惨了,估计我们被坑了,但现在已经被人监管住了,的尽快想办法逃出去。
    潮生说:逃?我的伤怎么办?医生不是说……
    我说:你别天真了,我猜这诊所很有可能是黑店,我们被骗了,你看你都能从这么高的床上跳下来。
    潮生说:那怎么办?现在出不去啊?
    我说:幸好我们现在是在二楼,看见那个窗户了没,我们就从那跳下去。
    窗口外面是一个弃置的院子,下面堆满了各种注射器和溶液瓶药片瓶,穿过院子再往外翻过一个矮铁围栏就是马路。我们趁门口那个女护士上厕所的时候偷偷跳了下去,不过在往外逃的过程中发生了点意外,潮生不小心踢飞了一只溶液玻璃瓶子,而那只玻璃瓶滚动的声音恰好又惊动了一条瘦黄狗,狗叫声使女护士惊觉到了我们的逃走。她站在我们逃走的窗口对外失声大喊,不一会,好几个医生也跑到窗口那里,一个医生大喊:快捉住他们。另一个医生迅速作出了人员作战部署:一号去通知保安,二号过去放狗,三号从正门追击,四号跟着我从后门下去包抄,快。然后我就听到正栋楼房开始动乱起来,一时间,狗叫声人叫声脚步声夹杂在一起闹得沸沸扬扬。让我感到惊讶的是那位医生竟然是如此的果断,能再这么短的时间内就作出作战计划,真是有着过硬的作战部署能力,由此也可以推测,曾有不少人正是从这个窗口逃生的。
    幸好这时我和潮生已经安全翻过铁围栏。我们奋力跑了很久,我看了一眼旁边的潮生,我喊了一声:快逃啊。我们又拼命跑了两分钟,但似乎还在原地,我回头看来了一眼,天啊,我们跑了半天原来才跑出十来米远。后面两个白衣天使已经牢牢地拽住了我们的衣服,我眼前一黑,睁开眼时发现已经又回到了医院。
    一个医生看着我们冷斥道:逃跑?这里是什么地方?能那么容易就逃掉的吗?你们将会受到惩罚的,鉴于你们这种不服从治疗的行为,我们专家组已经一致决定将你的伤情诊断为最严重等级,你两都需要接受我们的治疗。现在,你们得有一个人跟我去交手续费,当然了,交完费用你们就自由了,不用再跳窗户。
    我说:那得交多少费用啊?
    医生说:本来三千就行了,但是谁叫你们不听话,害我们要费这么大的力气去抓你们,你们得赔偿我们的人工费才行,但你们又是第一次光顾,我会适当给你打个折扣的,这样吧,就收你三千五。
    我说:三千五?但是医生啊,我身上没这么多的现金啊,能再少点不?
    医生说:不行!我已经给你打八五折了,要是再少我拿什么来养家?我的员工又怎么生活?你也要体谅我们才行啊,你看我们医院哪个不是大学生出身的,我们当初就是冲着医学这个专业就业前景好才填报的,但是鬼知道,等我们毕业了满大街都他妈是名牌大学出来的研究生博士生,你说我们这些二流院校出来的怎么在社会上混啊,所以唯有拉朋结友在这里自谋出路了。
    我拍拍医生的肩膀,说:唉,这个年头大家一样难啊,但穷人何苦为难穷人呢?
    医生说:谁跟你一样是穷人啊,等我们再干几票大的,我们就可以脱贫了。今天我们是运气不好,碰到了你这么一个穷光蛋,身上没几个钱,而且还要害我们瞎折腾半天,你们必须赔偿我们的损失。
    我说:我身上实在没钱怎么办?
    医生说:我可以放你们中的一个回去取,但最好别玩花样,你们也别想着报警,我们这里开的每一张发票都具有法律效力,你朋友现在已经吃了我们这么多昂贵的药,享受了这么多高级服务,你们是逃不掉的,而且你们不要忘记,你们还有一个人在我手里。现在你们在这里好好考虑一下吧,我先去别的病房看看情况,半个小时后我再来。
    医生戴上口罩走出了门口,但似乎忘记交代了什么,便又走回来,恐吓我们说:我忘了告诉你们,别再打逃跑的孬注意,看见没有,楼下院子里那条疯狗已经放出来了,只要你们一跳下去,它立即就会扑上来咬,别说我不提醒你,它已经咬过三个人了,最后都是狂犬病发作死了。现在请交出你们的手机由我们暂时保管。
    我平生最怕就是疯狗,听到这里我不禁全身起了疙瘩。但是我们又实在拿不出三千五来,要是二百五我还勉强能凑够。潮生说:这下怎么好啊?门口外守着我们的护士也增加到了两个,
    我说:让我想想看。要想从门口冲出去基本是不可能了,等下我跟他们说先放你出去取钱,让你先跑。潮生说:那你呢?你怎么办?
    我说:我再想办法逃掉,这地形我熟悉,一个人容易脱身。
    潮生说:我不同意,我跑得快,应该我留下。
    我说:别跟我争了,现在必须记清楚我的每一句话,看到那条疯狗了没有,现在最主要的就是干掉它,等你出去之后,买点药来放在包子里面扔给下面那个疯狗吃,毒死它之后你就快跑,越快越好,我再伺机从窗口跳下去,想必他们是不会想到我竟然敢去惹那条疯狗,再次从这跳下去的。
    潮生说:可是…它是条狗啊,怎么能下这样的毒手?
    我说:但它是条疯的够,而且我们毒死它还能帮死在它毒牙下的人报仇,就这样办了,要是我天黑之前还没回来,你就报警。
    潮生说:可是……
    我说:没有可是,不要再犹豫了,要不谁也走不了。
    潮生最终接受了我的计划,他被两个医生带了出去。我说:现在你们可以放心了,我不会跑的,我可是对你那只吃人的疯狗怕的要命。
    医生说:最好这样,老实在这呆着,直到你的朋友拿钱来。
    医生终于对我稍微放松了一点警惕,守门的护士减少了一个。一个小时之后,潮生不负我所望,成功地把那疯狗毒死了。恰好此时守门的护士又上厕所,我谋划着逃跑的时机来临了,一纵身便跳了下去,经过那疯狗的尸体时,我狠狠踢了它两脚,心里骂道:这狗日的。我迅速翻过围栏,这次我没有再听话任何声音。
    我们气喘喘的逃回了旅馆,潮生脑袋上缠着的白色绑带还没来得及摘下,老板娘看着有些吃惊,说:这么严重不在医院待着怎么就跑回来了呢?
    我说:我们刚从医院逃回来的,再待下去可能就要被推上手术台了。
    老板娘说:究竟怎么回事?
    我说:那诊所是坑人的黑店,一点小事他就能把你说成是绝症,潮生根本没多大碍,但那些医生硬把他缠成这样还说要住院做手术,我们就从窗口跳出来逃走了。
    老板娘看着潮生说:那你没事吧?
    潮生说:没多大碍,只是我摔着地的时候撞到了手关节,并且破了一点皮。
    老板娘说:没事就好,那你明天还能赶路吗?要不在我这里再多住两天好好休息一下再走?
    潮生说:不必了,我想明天应该还能骑车的。
    老板娘说:那好吧,去休息吧,明天你还得赶路。
    在我们刚上楼梯的时候,老板娘又叫住了我们:噢,对了,我刚才熬了粥,我一个人吃不完,你两来一点吧。
    我摇了摇头,说:谢谢,我们没饿。
    老板娘说:来点吧小伙,我的手艺还是不错的,在这里也不必再客气,我们已经是朋友,不是吗?
    我么第一次看见老板娘离开她的大椅,跟着她走进了她的厨房里。厨房收拾的很干净,所有的家什都摆放的井然有序。不等我们坐下,老板娘已经准备好了碗筷,正开始帮我们盛粥。室内的灯光暖黄,看着老板娘转身为我们盛粥的身影,我突然感到一种久违了的熟悉,暖暖的,像回家的感觉。
    我总觉得老板娘今天和以往有些不一样,但到底哪里不一样我一时又说不出来。当我喝完第二碗粥的时候,老板娘说:怎么样?锅里还有,要不要再来点?
    我抬头,终于发现不同在哪里了。今天的老板娘并没有化妆,但看上去却比以往都要年轻一些。
    我擦了擦嘴,说:饱啦。
    但潮生却没饱,他又连续喝了两碗。
    老板娘不再说话,转过了脸去看挂在墙上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帅气的小伙子。她一直凝视了很久。气氛开始变得有点紧张。我打破了平静:你儿子吗?老板娘。
    老板娘终于缓缓转过脸来,脸上有些伤感,说:是的,但他十二岁的时候就离开了我,要是他还在的话,现在应该和你们一样大了。
    潮生说:别要太难过了,他在另一个世界会活的好好的。
    老板娘说:知道吗,每次看到你们俩我就总会想起他来,这十多年来我一直不肯相信他已经死了,我一直都守在这屋子里等他回来,他小时候喜欢的玩具我都还保留着呢,他小时候最爱看《猫和老鼠》和《奥特曼》了,我就每天都放,希望他能看到,我这旅馆的名字就是用他的名字起的,他没有爸爸,从小就注定要比别的孩子不幸,我给他取名叫“福长”,就是希望福气永远都伴随着他,但是福气多又有什么用呢?他一样是离开了我。
    我两一直在静静听着老板娘诉说她的故事,她的眼里隐隐有了泪光,多么不幸的老板娘啊,我想。老板娘顿了一下,揉了揉湿润的眼睛,又说:让你们见笑了,真是不好意思。
    我说:好好活着吧,不幸都会过去的。
    老板娘说:但愿如此。
    我说:你儿子可不想看到你为他难过。
    老板娘说:我已经看开了,你们将是我最后一位客人,因为我已经决定把这间旅馆关闭了。
    我说:但你是个好老板娘。
    老板娘说: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他们都说我是神经病。
    我说:那是因为他们自己就是神经病。
    老板娘说:我呆在这间屋子十多年了,我该出去走走了,我想到南方,去看看我儿子最后从这个世界离开的地方,我想,在那里我应该能听得见他的声音的。
    我说:会的,他一直都保佑着你呢。
    老板娘说:噢,对了,你们的房租免了。
    潮生说:那怎么行,我们应该遵守规矩的。
    老板娘说:规矩没有变,但你已经不再是我的客人,你是我的朋友。
    潮生说:但我恐怕会让你失望的,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老板娘说:不要那么悲观,我们还有机会在路上重逢的,只不过那时我可能已经更衰老了,恐怕你会认不出我。
    我说:你还年轻呢。
    老板娘说:你不必恭维我的,虽然我每天都化了浓妆,但我心里还是明白自己终究抵不过岁月的。
    我说:其实你不化妆的时候更年轻,你应该对自己有信心。
    老板娘终于露出了笑容。
    道旁的树木日复一日的萧条,枯叶迎风自落,这是北方的秋末冬初,这真不是适合骑车的季节,又寒冷,风又大,再过不久还会下雪。潮生说:天越来越冷,我得上路了,我必须得在还没下雪之前赶到那里,我能承受严寒,但我的车恐怕未必。
    我说:我觉得你该换一辆新车了。
    潮生说:它已经陪我走过了53110公里,至于它还能陪我走多长的路,我不知道,但它那么忠诚,从没背叛过我,因此我是不会抛弃它的。我怎么可以抛弃一个会永远对我忠诚的伙伴呢?除非它死了,或者说,我死了。
    我说:但你的车子看起来已经很旧了,我学校车协里最差的车也要比你的好。难道你想再次推着它走几十公里?
    潮生说:或许我们所关心的不一样,他们是玩车的,注重的是车子有多贵,而我是上路的,我注重的是上路是感觉。即使真在路上坏掉那又有什么?只要我们一直是相伴在路上,它带着我走和我带着它走又有什么不同呢?
    再往前就是102国道的入口了,我没有什么东西能送给他做留念的,或许他有了陪他走几万公里的单车就已足够,别的什么都是赘物。我说,潮生,就让我骑车伴你再走一程吧,这样,我们连离别也是在路上的,这样,当我们再次上路的时候就能想起对方。潮生说:说了两次再见,都没有离开,但是这次却是真的了,对不起,我的朋友,我无法给你再见的承诺,因为我对自己都无法承诺什么,不要太难过,有一天我要是死了,那么也是死在路上。来,让我为你破风吧,直到你追不上我的速度时,就是我们正式分别的时候,你就可以这样想:你虽然看不见我,但我就一直走在你的前面,无论中间隔着多远,千山万水,但我们走的其实是同一条路。
    潮生在前面破风的身影渐渐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他是那么健壮,我根本追不上他的速度,他很轻易就能达到三十码以上。但我并未感到那么难过了,命运让他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原来只是为了帮我补一次轮胎,而我,也不过是要陪他找一个或许从未存在过的姑娘而已。
    102国道上来往的车辆还不多,但每一辆都疾速前行。这是个寒冷的早晨,城市都还沉浸在昨日温暖的梦乡里,未来得及恢复往日的繁华喧嚣,只有这国道上的汽车还在继续奔波,不忘使命要赶往一个又一个远方,它们用超过一百码的速度去迎接这即将到来的一天最美好的光景,疾速撞破空气所发出的尖锐的破风声,给这个寒冷的早晨留下了唯一的生机。
    这是潮生要离开的日子。102国道一路向更北的地方延伸,它的尽头,便是我的朋友将要抵达的远方,它究竟有多远呢,我不知道。潮生说,在地图上也就说那么一小段距离,只要他单车轮子能轧到的地方,都不叫做远方。那么你的远方到底在哪里?这个问题,也许只有上路才会有答案,又也许,根本就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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