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烨果然没有如期来风致宫,而是派人通知亭絮,他要与大臣通宵商量对策。
等月亮升上远山之时,亭絮戴上风帽,穿了一件厚实的斗篷,从风致宫的角门款款走出。
她没有带任何人,只是把自己深深地藏进斗篷里,藏进……阴影里。
一直走到了花园深处,苍白的月色将白日里姹紫嫣红的花卉,染成了统一的月色,那么萧条凄索。
亭絮停下脚步,停在了临水的一个长亭上。
三更的梆子,已经敲响。
远远的,一个月白色的修长身影,浅步,从花丛深处,向她走来。
单薄而从容的身姿,如漫步云端之上,带着俯视众人的悲悯与超脱,一步一步,在烟雾里现身。
亭絮看到了水面上荡漾的人影,独自站在水边的长亭中,然后,转向他。
年轻男子依然拢在烟雾缭绕处,神情淡漠超然,几乎连容貌都淡漠了,如烟如雾,仿佛随时,都可化成那一缕蜿蜒溜走的轻烟。
亭絮心底一片柔软,拢在袖子里的手微微合拢,似乎想将他抓住,又不敢太用力,唯恐将他抓碎了。
他越发近了,她仰起头,倔强地直视着他,不肯放过他任何一个动作,任何一个表情。
月色朦胧。
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月白色的身影,终于停在了亭絮的面前。
她的眼睛莫名其妙地湿润起来,也许,只是被夜里的露水索沾染了。
男子的面容,终于清晰。
那样一张脸——应该怎么形容呢?
他并没有西来的绝美,亦没有嘉言的清贵,更加没有嘉烨的英郎霸气,他的容貌甚至可以说是平平无奇的,可是这样的无奇里,偏偏有一种让人挪不开眼神的魅力,每一个线条,都说不出的舒服,说不出地出尘。
便像一位,不小心嫡落的佛陀,年轻的而迷惘的神子。
“若……”亭絮的唇角凄迷地勾起,终于弯成一轮淡淡的微笑:“离若,好久不见。”
离若回望着她,淡漠而疏离。
那种眼神,让亭絮心生寒冰。
“你终究还是做了。”许久,离若终于开口,仍然是疏远的语气:“亭絮,为什么?仇恨就那么重要?”
亭絮自嘲地一笑,低下头,似下了很大的决心,然后重新抬起来,望着离若,一字一句地说:“没有仇恨,离若,我所做的一切,只是要离开承恩,我马上就要离开他很,再过不久,我就会有能抵御他的力量,到时候,我就带你离开,我们一起离开,从来没有仇恨,你以为承恩说的话,我真的会相信吗?就算是真的,嘉烨杀了我的母亲,可那关我什么事?我甚至从来不知道我母亲的长相,又何必为她的生死负责?”
离若没料到她这样的回答,疑虑地望着她,没有急着接话。
亭絮却往前走了一步,望进他的眼睛,继续道:“这些年来,我一直骗你,说自己是为了仇恨才这么听承恩的话,我以为那样,就可以保护你,可是,你却因此而远离我——离若,我想通了,我不再瞒你了,你要信我,像很久以前那样信我,不要再对我冷漠,好不好?”
“保护我?”
“是,保护你。”亭絮突然激越起来,往后退一步,沉声说:“你根本不知道,承恩都对我做过什么,如果我不听从于他,他就会同样对你,这样的耻辱,只要我一个人承受就可以了,我们都太羸弱,我们都没有力量,所以我需要一个机会,我需要变得强大,强大到可以保护我们两个人!现在,我就要有这种力量了,我可以做到了,我可以引导嘉烨找到承恩,我可以彻底地摆脱他,从今以后,我再也不用怕他了,而他,也休想再伤害你了。”
亭絮说到这里的时候,不禁笑了笑,那种释然的微笑,她已经久违了。
“……我知道他对你做过什么。”万想不到,离若在经过短暂的沉默后,竟然淡淡地说了一句话。
亭絮如遭雷击,有点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你说什么?”她嗫嚅。
“我说,我知道他对你做了些什么。”离若仍然如陌生人一样看着她,继续道:“你十二岁那年,我已经在窗户外看到了一切。”
亭絮的身体摇了摇,似从来不认识面前这个人一样,看着他。
是,十二岁那年,所有的分水岭,都是十二岁那年。
在此之前,她和离若,虽然都接受了魔鬼般的训练,虽然都过得很艰辛,可是承恩于他们,还是一个和蔼的父亲,是一个明理的主公,那时候,他们虽然清贫,却开心。
然后,一个黄昏,承恩突然让西来叫亭絮去房里见她,临走时,离若兀自敲着棋盘思索道:“快点回来,我已经知道下一步棋该怎么走了。”
亭絮笑着取笑道:“认输吧,离若,你样样都比我强,但是下棋,你一定会输给我。”
那盘棋,从此,成为了一盘永远也未能下完的棋。
亭絮毫无设防地走进了承恩的房间,看见那时微有点发福的承恩,笑盈盈地望着她。
然后……
亭絮十二岁的时候,就明白了什么叫做疼痛,那是一种,被撕裂的疼痛。
她被强暴。
承恩一边扯着她的衣衫,一边狰狞地说:“你已经长大了,这是每个女人都必须经过的事情,你不是一直问我,你的母亲是谁吗?我今天告诉你,你母亲就是一个淫妇,每天跟男人做这样的事情,你应该叫出来,跟你母亲一样叫出来!”
十二岁的小女孩,还什么都不懂,只是哭,拼命的哭。
等一切结束后,承恩道:“不要让离若知道这件事,不然……”
亭絮害怕得直点头,那时候,她并没有被威胁到,只是单纯地,不想让离若知道。
她觉得羞耻。
从那以后,承恩总是借着各种名目将她叫进房里,鞭笞,滴蜡,蹂躏,然后强暴。
亭絮也从最初难以忍受的疼痛,渐渐地习惯,渐渐地,麻木。
她变得越来越寡语,与离若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不是她故意,而是,很多时候,她没有办法与离若单独相处。
特别在一年又一年,他们分别长大,离若变成一个忧郁的翩翩少年后。
他占据了她的心,可是她心中的耻辱,让自己远离他,甚至对他不冷不热。
到了十五岁,她开始出去执行任务,第一个任务,便是给一个脑满肥肠的大富翁当小妾,她窃取了他的全部家产,离若却因为这件事,与她决裂。
她还记得离若发现她的所作所为后,那种近乎绝望的表情,他决然转身,说:“我恨不得从来就不曾认识过你。”
如此绝情。
那之后,他们的关系便一直僵化,甚至于,越来越僵化——在亭絮执行了许多次任务后,他终于忍无可忍地问她为什么?
“因为想报仇啊。”她回答道:“天朝的皇帝嘉烨杀了我的母亲,我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给母亲报仇啊。”
离若甩袖而去。
只留下亭絮一人,紧握双拳,呆呆地望着离若的背影。
然后,承恩走了过来。揽过亭絮瘦弱的肩膀,嘶嘶地说到:“你放心,我不会对离若怎么样的,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我会好好待你们的。”
亭絮奋力地挣脱他的手臂,然后转身,疯了一样地抛开。
她不能违逆承恩,因为离若的命运掌握在他的手里。
离若与她和西来都不同,他天生孱弱,刚被承恩捡回来的时候,几乎以药为食,所以离若身上一直有股淡淡的药味,不过那种药味并不讨人厌,反而增加了他的出尘,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味。
她没办法带走他,一旦他离开承恩的施药,他就会死。
可是,现在不同了,离若越来越好转,而且,他那么聪明,他可以自己为自己配药了。
接受这个终极的任务时,亭絮的心中是欣喜的。
她终于有机会离开了,带着离若,一起摆脱承恩的禁锢。
她甚至等不到最后一天,她要向离若说出来,她需要离若的肯定给她最后的力量,忍受所有的力量。
她以为,当她说出来的时候,离若会发现自己误解她如此之深,会伤心,也会喜极而泣。重要的是,离若会告诉她:自己至始至终都是爱着她的,从来从来,没有想过遗弃她。
可是,所有的梦想,都被离若的一句话,击得粉碎。
“我知道。”离若说:“从一开始,我就知道。”
是,从一开始,从十二岁时,那个没有合紧的窗口,离若便目睹了承恩的所有劣行。
他看到了她的恐惧,他听到了她的哭泣。
他看到她在冰冷的水边一遍又一遍搓洗着自己的裤子,他看见她几次三番握紧匕首,直到自己鲜血淋漓,他看到了她的一切隐忍,一切付出。
可是,他仍然责备她,仍然远离了她,留她一个人无助地,倔强地,在这个全然绝望的天地间。
“为什么?”所有的疑问,只化成了三个字,锥心,刺血。
离若不语。不惹尘埃的眉眼,疏淡如星,遥远至极。
“为什么!”亭絮终于喊出声来,凄厉如鬼。
离若什么都没说,只是转过身,如来时一般,飘然走开。
“你走吧,亭絮。就当我们从未认识过。”
十年光阴,那么多笑与泪,一句从未认识,便将一切抹平。
亭絮呆呆地看着他越来越模糊的背影,突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冷过。
冷到骨髓里,犹如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