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快睡着，而且睡得很香，甚至连梦都没有一个。
仿佛身体，是一个强悍的自我保护体，它过滤掉一切不快。
这一觉，睡了很久，直到中午的时候，嘉烨走到她的床前。
“还没起床？”亭絮睁眼时，嘉烨已经坐到了床沿边，伸手把玩着她垂在床榻边的发丝。
“陛下。”她慌忙地起身，“请陛下回避一刻，容臣妾妆扮一下。”
“何必回避，你还有什么模样，是朕不知道的。”嘉烨说着，松开她的发丝，由着她起身。
亭絮不再多说什么，只是自顾自的换衣服，然后坐在镜子前，准备梳发。
“朕来。”嘉烨接过宫女手中的木梳，转到她身后，珍爱地抚着她脑后的秀发。
梳齿轻柔地在黑色的瀑布里游走。
亭絮望着镜子，看着镜子里的嘉烨——不知何时，他的眼角已有皱纹，只是这皱纹，非但没有显出他的老态，只是让那双黑亮的眼睛，更加深不可测。
“爱妃昨晚没有在寝宫里？”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声音也舒缓自然，好像拉家常一般，嘉烨的神情，甚至没有丝毫变化。
亭絮顿了顿，然后“嗯”了一下，随后又道：“臣妾睡不着，去御花园赏花了。”
“是吗？月下赏花，倒也雅致，爱妃都赏了些什么花？”嘉烨漫不经心地问。
“昙花。”亭絮坦然道：“只是它开得太快了，臣妾还没来得及细赏，便败了。”
“那是因为昙花开得太艳了。”嘉烨说完，然后将梳子放在梳妆台上，“好了。”
亭絮于是站起来，转过身，面对着他。
“多美的头发。”他由衷地感叹，手重新盘上来，拂过肩膀，停在颈边的发丝上，然后，嘉烨往前倾了倾。嘴凑到了她的耳边，轻柔地问：“可是，为什么嘉言也在那呢？”
“碰巧而已。”亭絮镇定地回答：“吴王殿下恰巧也在昨晚，想念起昙花了。”
她的话音还未落，铁钳般的手指倏地合拢，扣住她纤细的脖子。
亭絮的脸色顿时涨得通红。
“你撒谎。撒谎不是好习惯，为什么你总是改不掉呢？”嘉烨望着她，问得云淡风轻。
仿佛面前这张脸，与脖子上的那只手，并不是同一个人。
“没有。”亭絮吃力地回答，目光纯净坦然，没有丝毫心虚伪作的痕迹：“臣妾与殿下只是碰巧遇上，臣妾没有回避，正是因为坦然，陛下可以不信臣妾，难道不信自己的儿子吗？”
嘉烨不语，只是手上的力道越发大了。
“陛下！臣妾并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否则，不得好死！”
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她站得笔直，骄傲，分外年轻。
是的，年轻，这样年轻的生命，让嘉烨心生畏惧。
他再强势，也终究行将枯朽，而面前的少女，那么活力坚韧的肌肤，那么明亮而清透的眼睛，每一刻每一寸，都散发着勃勃的生命力。
嘉烨第一次，有种深沉的乏意。
他松开了捏在亭絮脖子上的手，转开目光，淡淡地说：“昨晚，淑妃因为私情而送往宗人府，行剐刑，爱妃既然无事，不如前去观礼吧。”
亭絮只是捂着胸咳嗽，动弹不得。
嘉烨最后一次看了她一眼，深渊般晦涩的目光，早扫过她苍白的脸颊时。莫名地，有了怜意。
值得怜惜的年轻啊，追溯着他以为已经永远流走的时光。
那是上天再给他的一次机会。
亭絮抬头的时候，刚好捕捉到了嘉烨瞬间的软弱，她的唇角几不可查地弯了弯。
嘉烨拂袖而去，留下的吴公公则客气地走到亭絮面前，引臂道：“贵妃娘娘，请吧。”
亭絮深吸了一口气，整了整衣冠，依然一副柔弱腼腆的模样，随着吴公公往宗人府走去。
所谓观礼，无非是杀鸡给猴看吧。亭絮明白。
可是，等她真的到了宗人府那阴森的所在，亭絮依然被震撼了。
狭小的牢房里，还残留血的味道，潮湿的血的味道。
淑妃被铁链锁着，吊挂在墙上，从前千娇百媚的人儿已经遍身血污，衣服早已因为鞭笞而变得破烂不堪，几乎不能蔽体，曾经如云的秀发散落下来，耷拉在脸上，遮住了容颜。
亭絮与这位淑妃并无交情，只依稀记得在初入宫的时候见过她一面，她并不太受宠，可是为人堪称和蔼，并不出众，那时候她还穿着一件红色的纱衣，皮肤是江南女子特有的娇嫩——亭絮的记忆力一向超群，即使是漫不经心的一眼，她也记得极清楚。
而面前这个血人儿，显然与那个江南女子的形象，一点也对不上号。
她已不成形。
亭絮怔怔地看着，眼中露出合体的恐惧。
一个狱卒走了过来，端了把椅子放在亭絮身后，亭絮就势坐下，她的腿有点发软。
“行刑！”一名宦官扯着尖细的嗓子叫喊道。
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的淑妃闻言拼命挣扎起来，只是嘴巴被破布堵住，连惨叫声都卡在喉咙里，就像——被捏住脖子，待人宰杀的鸡。
最后一点蔽体的衣服也被扯了下来，曾经那么尊贵的女子，就这样赤身裸体地现身在一群阉人的面前，亭絮握紧双手，不让自己转开视线——她很清楚，自己是如履薄冰，稍有不慎，自己的下场，会惨过淑妃的十倍百倍，淑妃不过是私通而已，而她呢——亭絮不敢再想，后面已经有两个宦官拿来了一张渔网，然后走了过去，覆盖在淑妃身上，勒紧。
江南水乡养育出来的细皮嫩肉，就这样被渔网勒得凸出来，一把被磨得晶亮的匕首将摇曳的火光反射得寒透人心，匕首靠了过去，淑妃睁大眼睛，瞳孔里的黑色越来越小，越来越浓，终于变成了只属于地狱的恐惧，匕首顺着渔网的纹路滑了下去，一团血肉，翻滚着落到了地上。
淑妃发出野兽一般的低吼，然后彻底地昏了过去。亭絮也倏地抓紧扶手，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惨绝人寰的一幕。
剐刑，便是一块一块地，全部，割下来。
她咽了咽口水，却引来了一场翻天覆地地反胃，终于转过身，蹲在地上，扶着椅子，干呕起来。
之所以干呕，是因为她从昨晚起，便没有再吃什么东西。
干呕引起了剧烈的咳嗽，而后面的刑法在还继续。
也不知道呕吐了多久，突然有一只手拍在了她的背上，宽厚的手，不徐不缓地，拍着她的背。
亭絮略略觉得好受，转过身，便看到了一脸平静的嘉烨。
“以后，记得听话。”嘉烨说着，悄然地拦在她身前，遮住正在进行的、血腥的一幕。
亭絮点头，手抓着嘉烨的衣襟，说不出话来。
嘉烨没有再强迫她继续看，而是很好地护着她，一起走出了宗人府。
在即将出门的时候，嘉烨回头道：“够了，让淑妃安乐地去吧，抚恤她的家人，锁案。”
亭絮轻轻地发着抖，小鸟般缩在嘉烨的怀里。
“你太年轻，以为自己的未来有很多可能，可是你别忘记了，你的未来，只能在朕一人的手里，懂得安分，朕会给你很多，你想要的一切，也只能从朕这里得到。”嘉烨如父亲一般拍了拍亭絮的头顶，也不再多说什么，更没有去安慰受到极度惊吓的她，而是漠然地松开，着吴公公将她送回风致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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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絮几乎是被吴公公半扶着回到宫殿的，她全身发软。
可是回到寝宫后，也并没有丝毫回缓的时间，风致宫第一次，迎来了它的访客。
大都的清和公主，据说大都皇帝最宠爱的公主，也是当初将亭絮带入宫的那个人。
亭絮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便惊奇于她的美貌。她的明艳非凡，色若烈阳，那是种属于皇家的雍容与霸气，让人想看而又不敢看的美艳。
当初她在吴王府看到自己，不管嘉言的拒绝，霸道地将她带进宫来时，大概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变成她的母妃吧。
因为这奇异的过节，自从亭絮册封以来，清和从来没有拜会过她，这一次来，估计也是兴师问罪的可能性大一些。
何况，清和是那么一个被骄纵的孩子。
果然，亭絮还没有猜测出到底是什么事，清和已经冲到了她的面前，指着她的鼻子，大声斥骂道：“三哥今天早晨被父皇派往南方战场了！都是你害的，就是因为你这只狐狸精，父皇才会猜忌三哥！”
三哥，便是大都的三皇子，吴王嘉言。
这句话让亭絮也是一愣。
南方战局波谲云诡，听说都是异族作乱，其中不乏一些奇门诡术的妖人，而且环境恶劣，深山瘴气，在那里作战，即便是百战之师，或者十倍于敌人的兵力，也没有丝毫优势，已经不知有多少大都名将折损于此。
而嘉言一直长于京城，并未真的涉足征伐战场，这一去，只是凶多吉少。
嘉烨，倒也狠心！
“你说，你到底使什么妖法了！让三哥这么迷你！宁愿出征，也不留在京城里！三哥现在都不愿理我了，他一向最疼我，最喜欢我，你——”清和越说越气愤，突然扬起手，狠狠地甩了过去。
亭絮猝不及防，“啪”地一声，被她结结实实地打了一巴掌。
紧接着，又是‘啪’的一声。
清和捂着脸颊，难以置信地望着亭絮，“你……你敢打我？”
“我打你，只是想告诉你，我只会迫使他离开，而你的感情，迟早会杀了他。公主，他是你哥哥，请你记清楚。”说完，亭絮再也顾不上其它，转身往城楼的阶梯跑去。
长长的阶梯，仿佛没有尽头一般，延绵不止。
亭絮从来没有花那么长的时间，才爬上瞭望台。
皇宫最高最高的地方，可以将整个京城尽收眼底的至高之处。
她看到了一展小小的旗帜，那是皇子出征的标志。
蜿蜒的皇家军队，已经走出了郊区。
那里面，是黯然离开的嘉言。
亭絮手扶着城头的砖墙，一眼不眨地望着那条越来越小的部队，渐渐地，消失在再也不及的远方。
亭絮笑了，虚弱地笑笑。
嘉言，你能离开，我——很高兴。
希望你能好好地，一直一直地，活着，然后遇到另一个，值得你爱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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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什么，大家再忍一忍，不久就到光明的部分了！
汗，是不是有点黑暗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