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絮并没有急着离去,事实上,她依然倚着栏杆,仿佛还在等什么人。
过了不久,果然有另外一个人出现在视线里。
几个黑影迅速地守住了四方要道,而中间一个穿着淡紫色长衫的男子,则径直地向她走来。
“这么冷,怎么也不多穿点衣服?”这是紫衣男子见到她,说的第一句话。
亭絮望着他,那双细长华贵的眼睛里,蕴满了真切的关心。
她还没有来得及回话,男子已经解开自己的外衫,披到了她的肩膀上,而只剩下贴身里衣的他,则被勾勒得更加挺拔清贵。
“嘉言……”亭絮握着衣衫的一角,泪水就这样漫了上来,仿佛在冰山下呆了许久,终于见到上面经过的游船。
就像,她第一次从水底仰视着他的时候。
如果没有离若,那么嘉言,会是第一个让她动心的男子吧。
可惜,没有如果。
离若,就是离若。
伊人漫漫地想,泪水更加汹涌,竟是怎么也止不住。
“傻子,哭什么?”嘉言微微一笑,伸手拂去她眼角的泪水,亭絮却松开抓住衣衫的手,一把抓住他的。
亭絮的手很冷,而嘉言的,却温暖如火。
热气,从肌肤的纹理间,潜出,彼此缠绕。
嘉言顿时动容,手上用力,将亭絮带入自己的怀里,亭絮也没有再抗拒,而是紧紧地搂着他,自私而贪婪地吸收着他的热量。
“嘉言,对不起,对不起。”她呜咽着,呢喃着,手被嘉言握在掌心里,放在胸口上。
“说对不起是应该是我。”嘉言轻柔而哀伤的声音安慰地响起:“是我的错,我不应该答应清和,让她带你入宫,当初我不该逃避,不该有那么多顾忌,亭絮,对不起。”
“不是的,嘉言,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亭絮摇着头,哭得越发凄惨了,仿佛眼泪有种热度,可以融化心底的寒冰。
她的对不起,是真心话。
今天晚上她不在风致宫的事情,一定逃不过嘉烨的眼线,所以,她只能找一个替身来解释自己今晚的行为。
而那个替身的最佳人选,自然是,嘉言。
与离若约在了三更,又在四更约了嘉言,只是想将嘉烨所有的怀疑与怒气,全部转嫁到嘉言身上,她一直想利用他。她要保护离若。
可是,她保护着的人,却狠狠地伤了她。而她执意利用的人,却这么真心诚意地,关心着她。
她是对不起嘉言的,从前建立的信仰,在离若的冷淡中,已经分崩离析,亭絮再也不能理直气壮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因为爱。
所以,她的歉意,也是真诚的。
嘉言抱着她,再迟钝,也能察觉出今日的亭絮有怎样的不同,她似乎是真的觉得伤心,那种绝望的伤心——这样的感伤,更加触动嘉言,这些日子,关于嘉烨对亭絮的宠爱,那种种谣言,本来就刺激得嘉言喘不过气来。
现在,他心爱的人,因为他的无力,而躺在他怀里绝望的哭泣。
嘉言气血上冲,突然搂住亭絮的腰,将她拉离一些,然后迎上她红彤彤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亭絮,我们私奔吧。”
亭絮吃惊地望着他,然后笑了,带着泪珠的笑,如雨后的彩虹。
这句话,她知道是他的一时冲动,可即使是一时冲动,依然在出口的瞬间,深深地打动了亭絮。
私奔吧,与离若私奔,曾经是她多么美好的憧憬与愿望。
她所有忍受的一切,都是为了与自己所爱的人私奔。
现在,有人也这样对她了。
所以,亭絮笑了。
然后,亭絮点点头,低低地‘嗯’了声。
嘉言大喜,拉住她的手,转身便往外走。
守在四方的侍卫又迅速聚拢,其中一个小头目模样的人小心地走到嘉言的另一侧,轻声提醒道:“殿下,请三思……”
“退下!”嘉言回头,怒斥了一声,小头目低下头,悄悄地潜了下去。
亭絮一直被嘉言牵着,听到他的声音,她侧过头,在迅疾的步行中,打量着她从未用心去体味过的嘉言。
初见时的惊艳,早已被后来的算计侵蚀地面目全非。
此时此刻,嘉言异常认真的表情,那么挺直的鼻子,那么华贵的眉眼,那么柔和的下巴,都让亭絮产生了一瞬的昏眩与陌生感。
“嘉言……”在穿过御花园的中部时,亭絮蓦得开口:“带我去看昙花吧,花房里的昙花,我想知道它开了没有。”
嘉言愣了愣,随即停下脚步,极温柔地‘恩’了声。
改变路线,转进御花园深处的暖房里,那一排排昙花,正弯着花骨朵,却并没有要绽放的意思。
“还没开呢……”嘉言遗憾地说。
“再等等。”亭絮站在花骨朵前,静静地回答。
“可是天就要亮了,如果天亮了……”嘉言没有说完,可是亭絮明白。
如果天亮了,他们私奔的打算,便会成为泡影。
“我知道,可是我想等它开花。”亭絮坚持着,握住嘉言的手,愈发用力。
嘉言没有再说什么,跟过来的侍卫早已在花房外面散开警界,在这间不大的暖房里,两人并排而立,手牵着手,一起注视着面前那朵即将绽放的夜昙花。
终于,花瓣,如一个羞怯的少女,缓缓地张开。
嘉言一眼不眨地望着面前瞬间的美丽,闻着咫尺间亭絮的香味,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来,探上前,想为她留住那开放的一刻。
在他的手指即将碰上花梗的时候,亭絮突然唤了一声:“嘉言。”
他于是停住动作,缓缓转身,于是,便看到了亭絮,不着一缕的亭絮。
丝袍委地。
他从未见过,比它更动人的胴体。
如丝顺滑,又那么有活力,像久经风霜后破土而出的青草,生机勃勃,又带着严霜后的伤痕。
“嘉言,我不能跟你走。你是皇子,甚至很有可能成为大都的下一届帝王,你不能为我毁了自己,如果我们离开,终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她望着他的眼睛,淡淡地说:“我能给的,只有这一次。你……要吗?”
嘉言只是痴痴愣愣地望着她,两人只隔着一伸臂的距离,却又显得那么遥远。
夜昙花开了,盛放了,又极快了,枯萎了,消弭了。
嘉言终于有所行动,只是,并没有碰亭絮,而是弯下腰,拾起地上的衫袍,比第一次,更加仔细,更加认真地披在她的身上。
“对不起。”他说。
亭絮哭了。
梆子声再次响了起来,远远的地方,甚至能听到慈恩寺早起撞钟的声音。
东方渐白。
花房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一人急声催道:“殿下,殿下!”
嘉言再次看了她一眼,却只看到了女孩低垂的发丝和近乎平静的哭容,他抽离了放在她肩膀上的手,倏而转身,大步往花房外面走去。
只留下亭絮一人,依旧站在昙花前,泪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