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座双层八角小楼，借着模糊的灯光，只隐约瞧见八面皆是窗户，想必是因着观景之便。
她心下模糊地想，他在里面吗？真的在吗？为什么没有灯呢？又恍惚想，月下点灯，最煞风景，虽不是满月，然而这般把酒邀月也必定是有一番滋味吧？
脑中只胡乱地想着，待猛地回了神来，只觉四下悄寂，静无人声，只那些侍卫木木地站在那里，那么久了，都是毫不走样。明颜觉得身上一片冰凉，一阵风来，已不禁打了个寒颤。
晓菊本就跟着她来，此刻只上前道：“主子，快三更了，早些回吧，这外头冷的紧，小心身子。”
明颜默默点了头，便任由晓菊扶了，慢慢往凌霜园去了。她只茫茫地想着心事，故而并未感觉到身后来自孤月楼中的两束目光，若有所思的、复杂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身影，直至彻底隐没在黑暗中。
眼下已是冬月了，京城之地，比不得南方四季温暖如春，也比不得北方千里冰封。那虽是暖阁，也只是笼了个地炕。即便如此，明颜乍一进门，仍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再坐一会子，那本是冰凉的素手也慢慢有了热度。她却仍是怔怔地在案边坐着。
好半晌，晓菊终是仍不住上前道：“主子，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她侧头瞧了晓菊一眼道：“去准备热水，我要沐浴。”晓菊应声去了。
明颜瞧见小桌上是方才自己随手丢下的金钗，便上前拿在手中，眼前不由已浮上一张脸孔来，明颜紧忙深吸一口气，慢慢镇定下来。突又想起日里头在铺子里瞧见的那根不起眼的银簪。
他把它当掉了，他肯定是遇到什么急事才把它当掉的吧，她想起那张倔强的脸，不由微微笑了起来，那个被自己救了一命之后又以此为借口强迫自己与他结拜的孩子，如今必定已经长成高大成熟的男子了吧？
她微微笑着，轻移莲步，从妆奁的暗层里取出一只簪子来，细细地摩挲着，而那根簪子，赫然与首饰店里瞧见的一模一样。那珍珠圆润光滑，柔和的光泽在灯下缓缓流动着。
待晓菊准备好热水，支好屏风，明颜缓缓地滑入水中，闭上眼慢慢放松着。明儿大早就去把他的簪子给买回来，明儿是初十。初十？她突然想起来似的，明儿是他的生辰啊，那要不要去那里找他呢？
本就是被他强迫着结拜的，自己也不愿与他多说什么，他本也不是多话的人，这生辰还是一次无意才提起的，自己却记着了。而每次见面都是在那里，那明儿到底要不要去呢？
她心底犹豫着，半晌却又失笑，罢了，都十年了，连簪子都忘了赎回去，定是不会记得还有自己这个人了。她瞧着氤氲的水汽袅袅散去，突然有点恍然若失。
若不是遇见娘，说不定自己此刻早已不在人世，或者是遇上其他普通人，那自己便会普普通通地过完这一生去。然而偏偏就是遇上了，娘，这个字只是一个称谓罢了，就像一个人的名字一样，唤起来，完全没有为人儿女唤出来时的感情。自己的人生由此不同，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是该感谢她还是不该？难道是天意么？
“天意？”她喃喃着，蓦然回了神来，水已有些凉了，热气也变得稀薄。她站起身来唤晓菊，一边取了衣裳裹在身上。
晓菊紧忙上前来替她擦干身子，披上衣裳，道：“主子，仔细别受了寒。”一边已扶了明颜在铜镜前坐下，另取了干手巾来替她擦干头发。
明颜任她擦着，一手已取了那金钗来，从瞧见那根旧簪子起，她就一直有些恍惚，此刻才真正得空瞧这金钗。但见它通身镂空，雕琢的分明是缠枝莲的花样，灯下一枝一叶皆栩栩如生，纤毫毕现。顶头是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蝶翼上满是色彩多样、光华灼目的细小宝石、珍珠，镶嵌出各种花样，两根细若发丝的蝶须更是随着人的触动而轻颤不已。
晓菊瞧见了也轻声赞道：“主子这只钗可真是好看。”
明颜微微一笑，然而那笑只略略一浮。她怔了一会儿，道：“好了，我乏了，你也下去歇息吧！”说着已站起身来向榻边走去。晓菊福一福方退了下去。
明颜却在榻边坐了，瞧着铜漏中的水一滴滴地下来，外头远远地听见打更的声音，已是交了子时了。她仍是没有一丝睡意，慢慢躺下来，被子里很温暖，她的脑海中再次闪过那张脸，闪过他温和的笑，还有他的吻，轻柔地吻上自己的唇、下巴、耳根、脖颈、锁骨……
不，不要想，不要想他，一想起他，就会想起他问的那句话，明颜痛得蜷起身子。为什么要问……为什么要问……
她闷哼一声，抱住膝盖，把脸埋进被子里。只是没有说出口而已，难道自己做的一切还不足以证明？难道就是因为推开你就否定了全部？也总会有一天会说出来，可是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不能等到我说出口的那一天？为什么现在就要问？为什么要这样问出来……
她再也忍不住，喉头爆出一声轻啜，眼泪再也止不住，慢慢洇湿了被头，悄无声息。
这夜，安静得让人心里很空，空的发慌。案上的烛终于燃尽最后一点体温，她的眼睛从被子里露出来，隐约还闪着亮光，却只怔怔地瞧着窗外，为何，天还没有亮？
这一夜，注定漫长……
一夜的翻来覆去，一夜的辗转反侧，直到天色已是蒙蒙亮了，她才昏昏沉沉睡过去，梦中他的笑颜依旧温暖，他的眼明亮如天上的星，他的唇，带着灼热的温度，吻下来……
她突然就被惊醒，屋子里的一切慢慢清晰，床沿细碎的流苏，湖水色的帐幔，阳光自窗户照进来，窗纱明亮，那丝丝缕缕的光亮，映在铜镜的边缘，泛起一层金光，铜镜旁散落的胭脂、水粉盒子，紫檀木的精致妆奁，那个金钗静静地躺在那里……
她微微叹口气，什么都没有变，方才那只是一场梦，而已。她又躺了一会儿，方唤道：“晓菊！”
晓菊应声进来，行礼道：“主子有什么吩咐？”
明颜撑起身子道：“我要起身。”
晓菊回首向门外递了个暗号，捧着梳洗诸物的小丫鬟立刻鱼贯而入，晓菊早上前扶了明颜起来，伺候她穿了衣裳，用青盐漱了口，又擦过脸，明颜只觉得微微的头痛，低声道：“传早膳吧！”
晓菊应了声，却还是站着，明颜见了奇怪：“还有什么事？”
晓菊迟疑了一会儿，方道：“回主子话，王爷……”
她闻言只觉心头扑扑直跳：“王爷怎么了？”
“王爷天刚亮就在外头候着了。”
“什么？”明颜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瞧了一眼铜漏，已是辰末了，“在哪？”口中还在问着，人已经向外去了。
方至门槛，便瞧见他立在廊下，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他的脸色极为苍白，唇上也是一丝血色都没有，然而那双眼睛，却仍是那么明亮，她定定地瞧着，不由自主地缓缓走了过去。他瞧见她出来，只缓缓地笑了，轻声唤着：“颜儿……”
她听着他唤，脚步顿了一下，然后极快地走过去，扑进他的怀里，他身上那样冰凉，然而怀里却依然那么温暖，让她不想放开。
“仲清……你……”只发出这点声音，她便咬住嘴唇，眼睛里泪光闪烁。
他似是知道她要说什么，只加大了手臂的力量抱紧她，轻声道：“对不起颜儿，昨儿晚上我……”
方未说完，明颜已直起身子来，打断了他的话：“不！”她执起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不要说对不起，仲清，你没有对不起我，而且……”她的手抚上他冰凉的脸，眼里满是心疼：“你这样，让我好心痛。”说着似是反应过来，直拉着他往屋里去：“快，快点进屋暖暖身子，可别受了寒。”
他却一把将她拉入怀中：“颜儿……颜儿……我只是想第一时间让你听到我的解释，第一时间让你知道，我已经知道错了，颜儿……你原谅我好不好？好不好？”
明颜将脸埋在他的怀里，嘴角慢慢上扬，漾满了笑意：“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用热手巾细细替他擦了脸，明颜又握着他冰冷的手慢慢揉搓着，秦楠羽坐在桌边只微微笑着瞧着她：“颜儿……”
明颜头也未抬：“莫要唤我。”话语间满是恼怒。
“颜儿，我错了好不好……”瞧着她亦嗔亦恼的模样，秦楠羽只笑着讨饶。
她仍是嗔道：“你哪里有什么错，最好是从昨晚一直站到现在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