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行5分钟就上了高速入口。车速固定在130。娘坐在副驾上，怎么劝都不肯坐在后座。红红跟她解释，红红开车的时候，娘可以躺在后排，也许打个盹，就下去很远了。但娘坚持要看看路上的风景。娘像个无助的孩子，她侧着身子，一只手放在车窗上，人一眼不眨地看着窗外。可是很快，红红从匆匆一瞥中发现，娘的脸色由白泛青。红红问，娘怎么了？娘不说话，只说，你开，开。
红红说，你把眼睛闭上，不要往外看，看了心里会泛泛的。
娘说，你别管我，你开，你开。
又过了一阵，娘说，红红，能不能让我下车，要吐了。
红红说，门把手后面有只塑料袋，你吐里面即可。
娘不肯。坚持要下车。
这时红红已经看到高速公路路牌有标明，前方多少距离有个休息区。于是边与娘说话，边解释高速上不能随便停车，你看我们的车与其他车都开得不快的样子，等会我们到了休息区你看看在高速上跑的车，那就是箭一般的一闪就过了。速度快着呢，所以要等到了休息区，你吹吹风，喝点水，透透气就好了。
娘还是没能忍住，对着塑料袋一阵翻江倒海。
车内立刻充满了难闻的气味，大蓝早晨给娘煎了韭菜面饼，喝了点粥。此刻吐了个干净。红红试着开了一点窗户，娘立刻喊了起来，快关起来关起来。
风透过一条缝的车窗，发出骇人的声音。
红红记起娘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子，记得娘可以一个人步行20里路去城里，娘也可以半夜一个人走在漆黑的夜里赶早市。娘也曾经最最喜欢公共大客车爬坡下坡，这样，她感觉有点刺激的乐趣。可是，她现在晕车晕到脸上有菜色。开窗的一点声音就吓得她面如死灰。
就那一秒钟的感觉，乾坤大挪移，红红知道娘老了。娘没有了一点战斗力，不仅如此，她还孩子般的软弱胆小。
时代是会变的，一个人是会变的。
车滑进休息区。老半天，娘才连滚带爬地出来。咋一看娘土灰的脸色，红红的心猛地一拎。娘千万别出事，这里离她的家还有两百多公里。红红搀扶着娘从车与车的间隙向超市走去。她希望娘先喝一点热茶。可是娘摆摆手，坚持说不要，什么都不要，找个地方坐下来就行了。
在超市与茶餐厅连接的地方，红红扶着娘在走廊的水泥台上坐下来。透过几根水泥栏杆，红红可以看到100多米外的高速上，车像离弦的箭奔驰。
红红说，娘，你看，如果我们的车也在开，就是这么快的速度，眼睛一眨，就冲出去远远的，这时车突然减速或转向改道，都十分危险。
娘说，我就是害怕，心卟通卟通一直跳，很紧张。我平时坐公交进城看你姐姐，车子没有这么快，一车的人有几十个，我也不怕。
红红猛然想起，娘这是第一次坐车走在高速上，车子你追我赶朝着一个方向，呼呼呼地往前猛冲，在84岁老太的眼里的确是害怕的事。
红红紧握着娘的手，两个人并排坐在走廊间，这里没有人走来，往后看，绿篱的后面还有一小片菜园子，刚刚冒出头的小青菜、香菜绿油油的。有风吹在脸上，红红每过一刻看看娘，都发现她的脸色在好转。
红红握着娘的手，这也是难得的，娘像个孩子，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她与她的红红也许从来都是有些陌生的。
一大早就出门了，即使再耽误，回家的时间绰绰有余。娘坐在那里，脸色红润了不少，但并不见快乐的样子。红红说，我们到超市去看看。
娘第一时间就说，不要买东西，什么都不要买。
红红扶着娘起身，走进超市，看到玻璃瓶子里装的米酒，她说，这个看样子有些发酸呢。娘是做米酒的高手呢，红红立刻记得小时候吃多了米酒的感觉。
两个人几乎同时看到香芋。生的，有娃娃头那么大。娘说，这是好品种呢，你看这两头是紫红色的，的确是香芋。你爹爹喜欢吃这个，那时为了种一点香芋，真是忙得累坏了。芋头秧吃水，大夏天我与你爹爹两个人忙着三分田的芋头田，一个人从河里担水，一个人用粪勺把水泼向芋田。芋头苗大半比我还高，站在田埂上一勺一勺地泼，真是个重力气活。但你们都要吃粮，哪来的粮食，芋头地难种，家家都不肯吃这个苦，我与你爹爹肯种，别人中午休息，我们挥汗如雨。
不过，我们那里的芋头是好东西，特别是跟肉烧，芋头块比肉还好吃。
这滋味娘一说，红红也记得的。
红红问，要不要买一个，咋们回去烧肉。
娘说，好的，回去我烧给你吃。
超市门口的柳条筐里放着弥猴桃、水红菱角、新疆香梨。娘一个也没看上。她抬头看看红红说，要不，我们走吧。
娘怕再次呕吐，坚持不喝一口水。
红红把车速放到了80，娘仍坚持坐在副驾座上。一路相安无事。娘说，就刚才一阵特别难过，心都要跳出来了。真怕就这样死在路上。这也是我最怕出门的原因呢。
红红安慰说，是我开快了，怕你坐车久，腿和腰吃不住劲。现在这个速度人要舒适一点。
娘听话地点点头，说我们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