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天朝崩溃,幕后操控时局 阅读至0%

第11章 天朝崩溃,幕后操控时局

书名:中国误会了袁世凯 作者:吕峥 本章字数:1018字 更新时间:2020-02-09 00:20
    中国病人
    1910年的平安夜,一列火车徐徐驶入哈尔滨车站。
    31岁的伍连德(1879—1960)手持贝克显微镜,在寒风中踏下月台。他的身份是“东三省防疫总医官”。
    两个月前,边境小城满洲里,两名从俄罗斯回来的劳工在下榻的旅店暴亡。同住的客人亦染病身亡,症状都是发烧咳血,来势迅猛,死后遍体发紫。
    很快,死神亲吻了一个又一个城市。两周后,哈尔滨发现疫情。
    作为铁路枢纽,哈尔滨商业发达,文化繁荣,每半个月就引进一部外国电影,还诞生了中国第一个交响乐团。
    以铁路为界,哈尔滨分成“道里”和“道外”两个区。与道里生活优越的俄国人、日本人相对应的是道外以傅家甸为中心的中国人聚集区。这里房屋低矮,污浊肮脏,简直就是病毒的温床。
    瘟疫爆发后似火燎原,每天都有数以百计的死亡报告传到北京。恐慌的情绪弥漫至奉天(辽宁),甚至引发了挤兑风潮。
    更麻烦的是,日俄以清政府防疫不力为由,提出各种非分的要求,东三省总督锡良在奏电中忧心忡忡道:“疫势甚烈,外人关注。办理稍不如法,即恐乘机干预。”
    有鉴于此,当时清廷负责处理东北疫情的,不是民政部,而是外务部。
    事关主权,外务部的态度是不惜一切代价控制瘟疫,不遗外人口实。
    当然,前提是用对人。
    出生于马来西亚的伍连德是剑桥大学第一位获得医学博士的华人。1907年,已经享誉马来半岛的伍医生收到一封邀请他出任天津陆军军医学堂副监督的信,信纸下方赫然印着“直隶总督袁世凯”。
    然而,当伍连德安排好家人,辗转来到北京时,得知袁世凯已被开缺回籍。
    幸得留英时认识的海军官员程璧光的推荐,伍连德的任命经军机大臣铁良的确认,依旧生效。
    两年后,外务部右丞(排在侍郎、左丞之后,非常务副部长)施肇基的一封电报彻底改写了伍连德的人生轨迹。
    当年,施肇基随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路过马来半岛,与伍连德有一面之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当他听说袁世凯打算聘请专家改革军医学堂时,便大力推荐了伍连德。
    哈尔滨。
    道台于驷兴接待了伍连德一行,告诉他们傅家甸已成重灾区,一些病患家属害怕被检疫人员拉去隔离,趁夜将患者尸体抛到大街上。有的还没断气,活活冻死在雪地里。
    比冷漠更可怕的是无知。傅家甸的行政长官是一个拥有举人头衔满口吴地官话的知县。他既不懂英语,也不通俄文,和之前奉天派来的西医完全无法沟通。就这样还喜欢摆架子,让伍连德在县衙客厅等了半个多小时才予接见。
    为了摸清病源,伍连德解剖了一名与当地人通婚的日本女人的尸体。
    迫于风俗的压力,解剖是在暗中进行的。
    显微镜下,他清楚地看到一种椭圆形的病菌——如报纸上所传,正是鼠疫。
    伍连德立即向外务部汇报,并提出三条防疫措施:
    一、控制交通,防止疫情蔓延;
    二、隔离傅家甸;
    三、向关内征聘医生。
    然而,他无法回答的疑问是:不久前日本派来调查病因的医生,一到傅家甸就雇人捉老鼠,一连解剖了几百只,却没有发现鼠疫杆菌。
    对此,伍连德大胆假设,指出这是一种无需动物媒介,而靠呼吸间的飞沫传染的“肺鼠疫”。
    同时,他有的放矢地设计了一种在两层纱布间放置吸水药棉的口罩。由于成本低廉,制作简便,医务人员沿用至今,并称之为“伍氏口罩”。
    可惜,当时是没人相信他那套“飞沫理论”的。伍连德走访了几家医院,发现传染病房既不设隔离区,医务人员也缺乏基本的防护措施。说到底,还是没意识到这是场人际传播。
    直到法国医生梅尼斯染疫暴毙,形势才得到扭转。
    梅尼斯来华多年,在其主持下,三年前唐山爆发的一次死亡800人的鼠疫得到控制,他也因此声名远扬。
    梅尼斯响应号召,支援东北,却在路过奉天拜访东三省总督锡良时“要官”,说伍连德经验不足,应该让位于自己。
    锡良拒绝了他的要求。
    梅尼斯带着情绪来到哈尔滨,在没戴口罩的情况下去铁路医院诊断了四名患者。
    结果,仅过三天便发病,在医院又挣扎了三天后去世。
    梅尼斯之死震惊了哈尔滨,口罩一销而空,伍连德的地位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终于可以调动所有资源,给医生、警察乃至地方官下命,成为这场攻坚战的总司令。
    在伍连德的部署下,傅家甸被划为四个区,专人专责。每天,各区派出四十支搜查队,挨家挨户检疫;居民出行必须佩戴臂章,跨区活动要特别申请。
    针对病人家属和疑似患者,伍连德专门从铁路公司借来一百二十节车厢用以隔离。医生每日诊察,连续七天体温正常方准回家。一些贫民见在此三餐无忧,还有火炉取暖,竟乐不思归。
    一个月后,整套系统步入正轨,但直觉告诉伍连德,问题可能被掩盖了起来。
    虽不清楚肺鼠疫在严冬的地下能活多久(后证实是三个月),但那一口口棺材还是让伍连德觉得像冰柜一样保鲜。
    不敢掉以轻心的他在向导的带领下来到北郊一个人迹罕至的大坟场,眼前的一幕让两人惊呆了……
    资政院
    改革的春风吹拂着神州大地。
    1910年秋,千呼万唤的资政院终于揭开神秘的面纱,在京举行了开幕大典。
    早上七点,资政院议长溥伦率一众秘书官恭候于会场。两个小时后,军机大臣、各部尚书陆续抵达。
    令人耳目一新的是,这班重臣集体卸去了朝珠而身着常服,恭迎摄政王御驾。
    载沣到场后,接受群臣三跪九叩的大礼,又让军机大臣宣读了谕旨,便匆匆离去。
    一百零一名钦选议员(由皇帝任命)同九十八名民选议员(由各省咨议局推选)的擂台正式打响。
    第一场:国学大师的发难。
    法部提出新刑律的草案,其中有一条“无夫奸不为罪”,即“没有丈夫的妇女,发生性行为不算犯罪”。
    女人怎么处理自己的身体,是个人的自由。但那年头绝大多数妇女还在缠足,波伏娃虽已出生,却远在法国——这条有鼓励婚前性行为之嫌的法案所引起的轩然大波可想而知。
    拿到资政院讨论时,一帮守旧的钦选议员登时有伦理纲常溃于一旦的危机感,不惜拼死力争。
    民选议员也不是五四青年,非要毕其功于一役,推翻吃人的礼教。而是另辟蹊径,从同世界法律接轨,以废除治外法权、杜绝洋人干涉我国司法的角度切入,晓之以理。
    议场中,双方各逞词锋,舌战不休。
    忽然,钦选议员中跳出两个大儒:劳乃宣和喻长霖。
    二人走到某民选议员跟前,长揖为礼,态度甚恭。
    该议员急忙起身答礼,喻长霖却蓦地抓住其衣领,厉声道:“老兄,兄弟有一事不明,还望赐教。”
    事出突然,议员愕然引避,以至衣领都被扯破。
    喻长霖不管不顾,泰若自如道:“老兄是赞成‘无夫奸不为罪’的,假如老兄有一令妹或爱女尚未出阁(嫁人),而有人竟至贵府与其如此如此,照‘不为罪’之说,大概也只能对此人听之任之,不加干涉了。不知尊意究竟若何,还请明白指教。”
    一旁的劳乃宣也随声附和,说“必须请教”。
    议员大窘,被两位以硕学通儒的资格钦点进资政院的老古董弄得下不来台。
    第二场:旁听席上的狞笑。
    选举特任股股员时,其中三票是用蒙古文书写的,秘书官不识。传问翻译,也不认识。
    一个议员建议去问蒙古王公,在场旁听的军机大臣那桐突然发话:“这不是议员该管的事。”
    又云旁听席上有理藩部的翻译,何不问之?
    秘书官依言而行,谁知理藩部的翻译还是不识。结果,有才子之称、为清华大学题写过“清华园”门匾的那桐居然当场失态,拍手大笑。一帮笑点很低的蒙古议员也跟着鼓掌傻笑,会场秩序顿时大乱。
    不过,民选议员也经常发起反击,在号称“三杰”的雷奋、易宗夔和罗杰的带领下,同钦选议员锱铢必争,“隐然若两党对峙”,力图将资政院办成行使国会功能、独立于行政体系之外的最高立法机关。
    于是,同最高权力机关军机处爆发了激烈的高端对决。
    导火索稀松平常。广西省咨议局向资政院提交了一份针对广西巡警学堂的议案,很快得到议决。
    岂料朝廷竟命资政院将决议奏交民政部审核——原本平行的两个部门形式上成了上下级。
    溥伦谕旨还没读完,举院便已哗然。
    怨谤集于军机处。愤懑的弹章雪片般飞入紫禁城,却无一例外地被载沣给淹了。
    结果引发了更为猛烈的质问,要求“说明资政院性质及地位”的奏折层峦叠嶂地摆到了摄政王的案头。
    载沣也怒了,故意对着干,高调表彰军机大臣,搞得钦选议员都觉得自己是后妈生的,不受待见。
    诸如“君上结怨于天下”之类的反动口号此起彼伏,状元出身的民选议员刘春霖甚至直指载沣“于立宪政体没有十分研究”。面对汹涌的民意,御史欧家廉在奏稿中感慨:
    昔日之乱在匪,而今日之乱在学生、在军队、在议员。
    当然,斗争要讲策略。民选议员的战术有三套:恐、拉、逼。
    “恐”就是以撂挑子相威胁,闹着要回家卖红薯。理由很充分:既然资政院所议“事事皆空”,还不如早点解散。
    而且连退路都想好了:“我们回去也可以办学堂、办实业,对国家还是有责任的。”
    噎得溥伦无话可说。
    “拉”就是拉拢团结一切有生力量。如罗杰在要求溥伦通知军机大臣来资政院接受质询时,就阐明此举不仅体现了对民权和法律的尊重,也有益于议长的声誉。
    “逼”就是耍流氓。如表决“剪辫易服”的提案时,民选议员顽固地坚持记名投票,不给钦选议员滥竽充数的机会,结果连庄亲王载功(载勋之弟)等满族亲贵也顺应大势投了赞同票。
    虽然美国杂志《展望》称资政院为“最直言不讳地主张改革的机关”,但在革命党看来,仍是涂脂抹粉的工具。
    那也比同盟会屡战屡败,内斗不休强。
    孙文在海外策动的国内起义大多以失败告终,梁启超称其为“远距离革命家”。
    唯一值得一书的镇南关起义还经不起历史学家的考证,一深究发现镇南关根本没有驻兵,革命党爬上去满炮台插旗,个个背着一身旗,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唱戏。
    几天后,清军发现了这场京剧堂会,觉得实在太过分了。广西巡抚张鸣岐立派龙济光和陆荣廷调兵炮轰,对方却毫无动静。爬上去一看,革命党早溜了。
    而所谓的孙文空降镇南关,亲手向清兵发炮,则更属子虚乌有。
    昭昭世人心
    1907年,日本政府迫于外交压力,礼送孙文出境,并暗中给了他两万元革命经费。
    结果,孙文只给同盟会机关报《民报》留下两千元,剩下的悉数带走。《民报》主编章太炎正因经费紧张等米下锅,闻讯震怒,大骂孙文侵吞公款,掀起一阵倒孙狂潮后宣布脱离同盟会。
    虽说章太炎平生以扮演精神病人为荣,在日本填户口调查表时职业一栏写“圣人”,年龄一栏写“万寿无疆”,并给三个女儿起名“章(lǐ)”“章叕(zhuó)”“章(zhǎn)”,成心往大龄剩女的方向培养,但绝大多数情况下,头脑还是清醒的。
    之所以被唤作“章疯子”,皆因爱憎比较分明。
    他在报上登征婚启事,声称“死了可以改嫁,活着也可离婚”;慈禧去世时,他拍手叫好道:“一介遗妾,只知吸食黎民膏血,戕害国家元气,别无能耐。”
    他同孙文结怨,源于孙大炮曾多次向日本政客承诺愿以东三省土地换取日本对自己革命事业的支持。
    又对内田良平许愿:“如能援助中国革命,将以满蒙让渡日本。”
    还对小川平吉许愿:“我辈革命如能成功,以满洲之地,满足日本之希望,当亦无妨。”
    为了挽救孙文的声誉,回击章太炎的质疑,素有牺牲情结的汪精卫不顾好友胡汉民的劝阻,决定以身饲虎。
    他带领同盟会会员黄复生和炸弹专家喻培伦潜回北京,开了一家“守真照相馆”,每天不是窝在暗房里制作炸药就是沿着醇亲王府和皇宫之间的路线踩点,伺机行刺载沣。
    传言案发地是银锭桥,搞得不少去后海喝酒的文艺青年也能凭栏抒发一下思古之幽情。其实,真正的现场在什刹海旁的甘水桥,一连两天,汪、黄、喻都躲在桥下埋炸药,结果不是被狂吠的野狗吓跑,就是因带的电线太短而作罢。
    第三天,一切准备就绪,黄复生和喻培伦先至,低头猛干。
    月光下,一团灯影闪过。黄复生心头一紧,低声嘱咐喻培伦回去报信,自己则藏到树后观察。
    来者是一车夫,老婆三天没回家,估计跟人跑了,气得睡不着,提灯来寻。
    黄复生见他往桥下探了探头,旋即离去,赶紧跑过来扯起已经铺好的铜线,准备撤离。
    岂料,盛放炸药的铁罐太重,黄复生凭一人之力无法从坑里抬出。磨蹭了半天,脚步杂沓,车夫带两个巡警赶到。
    只好闪人。
    炸弹没了,汪精卫却并不甘心。一面遣喻培伦再去搞炸药,一面同黄复生留守。
    清廷表面上淡定,暗地里顺藤摸瓜,四处搜查,终于发现了铁罐的来源——骡马市大街永铁工厂。
    铁匠望着一大群如狼似虎的巡警,赶紧招了:守真照相馆。
    负责审理汪精卫和黄复生的是肃亲王善耆。不出意外,二人必死无疑,远在日本的胡汉民甚至连悼诗都写好了。
    谁知,善耆是《民报》的忠实读者,早闻“精卫”之大名,有心要同他侃一侃时政。
    善耆:“革命党宣扬兴汉灭满,乃狭隘的民族仇视。如果国内发生流血革命,外人不正好可以趁乱侵犯中国吗?邻国日本,君主立宪,就是我大清的成功榜样啊。”
    汪精卫断然否定:“日本明治维新,绝非不流血革命,乃西乡隆盛首发干戈,用武力倒幕而成。而我大清的‘立宪’,完全是幌子,只有民主革命,只有流血,才能救中国。”
    善耆口才不敌汪精卫,又见他与黄复生争认“主谋”,心下已起了怜才之意。
    当晚,狱中的汪精卫朗然独坐,吟出那首广为流传的“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狱卒将诗作呈给善耆,这个皇太极长子豪格的后代顿时感怀于衷:“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如能为国家所用,救亡图存,则我大清幸甚!”
    为此,他力劝载沣从轻发落。
    于是,原本诛九族的重罪被破天荒地判为终身监禁。
    对此,载沣的解释是“为国罹(遭)罪,宜从宽典”,孙文的解读是“为革命党之气所威慑”,后人的分析是“故意表现清廷的大度和开明”。
    都没说到点子上。
    集会自由,曾经拥有
    日俄战争后,伊藤博文强迫朝鲜国王李熙签订保护条约,将军事和外交权统统交给日本。
    朝鲜的法令和高官任免全部操于“统监”伊藤之手,用朝鲜文人的话说就是:伊藤博文每次进宫,对高宗(李熙)的态度比曹操对汉献帝还蛮横。
    1909年,伊藤赴哈尔滨同俄国财政大臣会谈。朝鲜义士安重根埋伏在哈尔滨火车站,见伊藤下车,闪电般从人群中冲出,连开三枪,手刃了这个他口中“蹂躏朝鲜的奸贼”。不久,在旅顺监狱从容就义。
    1910年,继往开来的日本侵略者连哄带逼地同李熙之子李坧(zhǐ,纯宗)签订了《日韩合并条约》。延续了500多年,同明清两朝相始终的李氏王朝成了历史书里的名词。
    吞并朝鲜只是起步价。一向高标处世的日本迅速跟俄国签订防御同盟,相约维护各自在东三省的特权,阻止他国进入。
    亡国危机惊醒了士绅阶层。
    在江苏咨议局议长张謇的奔走串联下,汤寿潜(浙江咨议局议长)、谭延闿(湖南咨议局议长)、汤化龙(湖北咨议局议长)、蒲殿俊(四川咨议局议长)等纷纷响应,发起了一场蔓延全国的请愿运动,倒逼朝廷放弃所谓的“九年预备立宪”,速开国会,组织责任内阁。
    长沙教员徐特立在学校演说,称“不早开国会,不足以挽救危亡”。血脉贲张之下,情绪失控,竟摸出一把利刃,切断左手小指,写下“请开国会,断指送行”八个血淋淋的大字。
    各省咨议局代表一到北京,便向都察院呈递了联名的请愿书,罗列速开国会的四大理由:
    一、用旧的行政机构搞新的宪政,铁定玩儿不转;
    二、一直以来,朝廷都搞秘密外交。割了多少地,赔了多少款,民众要翻墙才能获知。再等九年,老本都被卖光了;
    三、没有国会和责任内阁,民愤全部集于皇室。反动统治阶级,你们真的睡得着觉吗?
    四、一天到晚侮辱人民群众的智商,民智未开咨议局的成功你怎么解释?
    体制内的开明派如东三省总督锡良、云贵总督李经羲、山东巡抚孙宝琦以及各驻外公使也陆续致电朝廷,要求政府顺应舆论。
    顺天府丞甚至警告说:“欧洲政变多起于中等社会(士绅),史迹俱在。”
    由此不难想见载沣何以要宽宥谋刺自己的汪精卫——与其扬汤止沸,不如借机作秀。
    问题是前任统治者太会演戏,惟妙惟肖,早就把人民群众炼得火眼金睛,不肯轻易上当,非要动真格。
    见第一轮请愿被上谕驳回,还被军机大臣泼了一身脏水(为求增其势力而已,并非出自民意),议员们不干了,商定各省咨议局在今年的常会上都只提“速开国会”一案,若再遭拒绝,则集体解散。
    第二轮请愿随即展开,各地均出现大规模群众上街游行的场面。
    北京青年赵振清和牛广生率领一干学生,为即将去资政院递请愿书的代表团送行。他们交给代表一封信,主题是学生们打算“以血购国会”。
    正不知要闹哪样,赵振清和牛广生忽然拔刀出袖,意欲自杀,幸被代表们死死摁住。
    牛广生趁人不备,毅然决然地割下自己左腿上的一块肉。众人惊魂未定,赵振清又割下自己右臂上的一块肉。
    二人将鲜血涂抹于书信之上,代表们拭泪而去。
    对请愿书上要求宣统三年(1911)开国会的主张,资政院的民选议员举双手赞成。
    于是,所有议案都搁置,一开会就高呼“当此危急存亡之秋,除开国会无救亡之法”。溥伦见工作已无法开展,只好同意讨论速开国会案。
    罗杰、雷奋等人相继发言,声泪俱下,义愤填膺。表决时,民选议员又坚持采用起立的方式投票。结果,即便是最保守的钦选议员,也失去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反对的勇气。
    全票通过。
    溥伦汇报时,载沣又摆出其招牌式的“默然无对”。
    溥大人折中道:“九年筹备,已不合时宜,至少要提前三年。”
    善耆常年搞接访工作(民政部尚书),深知民意不可违,也劝道:“民心忿极,大祸必发。”
    载沣考虑的是直隶总督陈夔龙的密奏,内称“如不开国会,可先设责任内阁”。
    陈夔龙的建议出自其老丈人奕劻的授意,隔岸观火了很久的庆王准备浑水摸鱼了。
    很明显,责任内阁一旦设立,资历最老的领班军机大臣奕劻将是总理的不二人选。
    载沣没得选。奕劻有隆裕罩着,门徒遍布朝野,暂时还不能翻脸。
    于是,召集王公大臣商讨,最后形成决议:次年(1911)设责任内阁,宣统五年(1913)开国会。
    当然,妥协不是无条件的。上谕明令解散请愿团,禁止再举行任何形式的请愿,否则“必按法惩办”。
    潜台词是:此乃底线,不要再得陇望蜀。
    1910年11月5日,北京东西长安街和正阳门外大街皆悬挂龙旗,张灯结彩。灯上统一书写着四个喜庆的大字——庆祝国会。
    学校放假三天。各学堂在学部的指示下组织学生齐集于大清门前,高唱歌曲,山呼万岁。
    更多的人却不愿被代表。
    政府命令所有报馆必须报道普天同庆的新闻,结果只有两家报纸遵命;
    请愿团通告天下,明言“国会仅缩短三年”,请愿运动宣布失败。同时,敦促各省咨议局继续向政府施压,并要求开放党禁;
    在云南扶持讲武堂、暗中保护过蔡锷的李经羲继承了其伯父李鸿章嬉笑怒骂的传统,致电清廷,要求速定内阁人选,以免“昏庸老臣势居要津,新近得幸之臣独掌禄位”,矛头直指奕劻和载沣。
    时间步入1911,各种征兆显示天朝气数已尽。
    诸如“政府丧心病狂,唯恐亡之不速”“直视吾民如蛇蝎如窃贼”之类的反动言论俯拾皆是。
    据昆曲家赵子敬回忆,那年春天的一个晚上,他和朋友在家聚会,“忽闻隆隆霍霍起于空中,似雷非雷”,屋外一人大呼:“流星,光何巨也!”
    于是,室内诸人疾趋而出,但见夜空“光甚闪烁,照耀万丈。其声随之,愈远愈剧,回音作爆裂响,约五分钟始不见”。
    不久,一首民谣开始在古都西安流传:不用掐,不用算,宣统不过两年半。
    我以我血荐轩辕
    奉天。
    五千多学生手持“请开国会”的旗帜前往总督衙门哭诉:“我等都知道东三省就要亡了,非即开国会不能保存。”
    总督锡良同情道:“上谕有言,‘民情可以上达,民气不可嚣张’,固然很有道理。但依我的心理,不怕民气嚣张。若民气不嚣张,便不能知道国家之亡与不亡。”
    武汉。
    各界人士为以汤化龙为首的赴京同志设宴践行,报纸公布了这场悲壮昂扬的送别大会:
    国势阽(diàn)危,外患频来,豆剖瓜分,已在眉睫。而腐败政府尚在梦中,专恃消极主义,大好河山断送若辈之手,种种丧权辱国,无不言之详矣。
    此会名则为汤君化龙饯别,实则勉汤君化龙死殉。武汉各团体当作后盾,如有不测,汉口全镇闭市,为汤君化龙开追悼大会,然后相继入都,接续拼之以死。
    广州。
    落暮余晖。
    斜阳把一队亲兵的影子拉得很长,广州将军孚琦坐在晃晃悠悠的轿子里养神。
    作为荣禄的从侄(堂兄弟的儿子),孚琦的思想并不守旧,否则也不会专程到城外观看冯如表演飞机试飞。
    刚走上东门外大道,一中年汉子斜刺里冲将出来,挡道拦轿。孚琦只道又是一个上访滋事的草民,谁料对方竟拔枪而起!
    枪声猝然响起,孚琦不及回神已身中五枪,当场毙命。
    审讯现场,两广总督张鸣歧亲自提审。
    刺客叫温生才,本是南洋的一个矿工,后加入同盟会,与孚琦素不相识,向无私怨。
    张鸣歧:“何故暗杀?”
    温生才:“明杀!”
    张鸣歧:“何故明杀?”
    温生才高声道:“唯专制之为厉,国仇之未报,特为同胞雪愤耳!”
    张鸣歧无奈道:“一将军死,一将军来,于事何济?”
    温生才:“杀一儆百,我愿已偿。”
    两天后,温生才被弃市;两周后,震惊天下的黄花岗起义爆发。
    这是一次力量悬殊的搏杀。
    以黄兴为首的一百二十余人组成的敢死队臂缠白巾,在呜呜的海螺声中直扑两广总督署。
    是役也,同盟会精锐尽出(胡汉民、朱执信、陈炯明、邹鲁),碧血横飞,浩气四塞,装备精良的总督卫队竟力不能支。
    张鸣歧翻墙逃走,革命党纵火焚毁督署后退出,与率部前来的水师提督李淮展开巷战。
    硝烟滚滚,把画面染成了黑白两色。
    慢镜头里,是年仅十九岁的张云逸。大难不死的他于1955年被授予开国大将衔;
    慢镜头里,是写下了那封感人肺腑的《与妻书》,被“世间安得双全法”纠结得愁肠百转的林觉民(“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被捕就义前,连张鸣歧都被他泰然自若的神色打动,道:“惜哉林觉民,面貌如雨,肝肠如铁,心地光明如雪”;
    慢镜头里,是胸前挂满炸弹、冲在队伍前端投弹开路的喻培伦。之前同汪精卫刺杀载沣时,喻培伦曾提前返回日本搞炸药,免于被捕。结果,被汪精卫的情人陈璧君当着众人的面斥为“临阵脱逃”。而今天,独臂大侠(因试制炸弹残了一条胳膊)喻培伦终于可以明志了。
    黄兴被打断两根手指,仅以身免,革命党又一次以失败告终。并且,牺牲的八十九人,是一批文化程度较高的青年才俊。因此,孙文痛心道:“吾党精华,付之一炬!”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此役给予清政府的打击极为沉重,连作为“现行反革命”的水师提督李淮也不得不承认:“人心思汉,大势所趋,非人力所能维持。”
    亨廷顿有言:“处于权威危机中的统治者往往会变成最真诚的改革者。对于改革的真诚,源自他们对保住权力的真诚。”
    载沣并非和民主宪政有仇,人毕竟也是19世纪的“80后”,思想并不守旧。问题在于,他必须以平庸的资质,解决两难的境遇,帮行将就木的清廷妙手回春,这就勉为其难了。
    改革需要顶层设计,可顶层只见混乱之治。载洵、载涛、溥伦、善耆、奕劻,各收党羽,各自为营,正斗得热火朝天。载沣夹在中间,想推行政治体制改革,除了先巩固权力,几乎别无他法。
    万众瞩目的责任内阁终于横空出世。
    结果还不如不出。
    总理奕劻,协理那桐、徐世昌。
    整个一庆袁集团有限公司。
    载沣看似落败,实则在三个关键位置上安插了自己人:陆军大臣荫昌、海军大臣载洵和度支大臣载泽。
    这也是跟他心目中的良师德国人学的:将军事和财政牢牢抓住,便能潜御群臣。
    问题是政客们算来算去玩儿平衡,自以为各方利益都照顾到了,算无遗策,可恰恰忽视了最重要的一环——民意。
    内阁成员里,汉人只有四个,满员却占了九席,其中七人还是皇族,彻底违背了“皇族不掌政权”的立宪原则。
    消息一出,举国哗然。正如《剑桥中国晚清史》所论断的那样:“清政府拒不妥协的态度正在把各地立宪派团结起来。他们虽不能领导革命,但差不多都能马上接受革命。”
    筚路蓝缕铁路史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铁路国有案。
    早在1863年,上海的英美洋行就联合请求清政府,允许他们建造一条从上海到苏州的苏沪铁路。
    时任江苏巡抚的李鸿章在上报朝廷时结合实际,连哄带吓:“太平军从广西起事,清军到广西要用半年时间,贻误军机。而如果有铁路,从北京到广西只要两天。”
    结果,清廷以一句“不合我朝祖宗成法”驳回。
    1876年,逼急了的洋行玩儿起了“明修栈道,暗造铁路”,成立了一家“吴淞道路公司”,对外宣称要筑一条从上海到吴淞的马路,得到了地方政府的支持。
    两千多工人迅速进驻工地,打路基、铺铁轨,不到一个月沿线居民便听到了汽笛的鸣叫。
    朝廷显然不吃生米煮成熟饭这套,立刻通过上海道台叫停洋行的无照经营。
    此事本是对方理亏,有一说一即可。结果清政府偏要扯东扯西,说“坏我风水,有违民意”,用民变吓唬洋人,好像全中国除了愚民就是暴民很光荣似的。
    事实上,吴淞铁路的出现受到了沿线百姓的夹道欢迎。
    因为洋人不搞暴力拆迁,收购土地不惜出高价以避免纠纷,且对居民祖坟详细勘察,防止破坏。
    同时,铁路拉动了沿途的就业和经济,朝廷臆想中的铁道游击队根本没出现。
    真正的敌意来自官员和乡绅。
    地方守旧势力一度打算用卧轨来阻挠施工,因司机及时刹车而碰瓷未遂。
    上海道台衙门受到启发,安排一个穷困潦倒、有自杀倾向的士兵去“钓鱼”,圆满完成任务。
    用一条人命和二十万两白银换取吴淞铁路的拆除,对外则示之以“民心所向”,清政府的反科学之路走得是何等艰辛……
    1881年6月9日是火车发明者史蒂芬逊诞辰一百周年。当天,为运输开平煤矿的煤而修建的唐胥铁路通车。
    选择这一天剪彩,李鸿章费尽思量。
    反对派并不体谅,立刻抛出在高层极有市场的“造铁路等于开门迎盗”论,吓唬当权者。
    刘铭传在李鸿章的授意下进京上奏,说各国铁路都用来巩固国防,运兵朝发夕至,从未听说为敌方所用。
    并附上一则“体己”的小贴士:“若铁路造成,十八省合为一气,将来兵权、饷权俱在朝廷,内重外轻,不为疆臣所牵制矣。”
    反对派又祭出圣人,说修铁路有悖圣贤之道。
    李鸿章只好亲自出马,写了四千多字的长折大谈圣人“刳木为舟,剡木为楫”的例子,论证修铁路也是“济不通,利天下”的正道。
    翰林院侍读学士张家骧换了套思路,从“断民之利”的角度来反,说铁路会夺了车夫、船夫的生计,引发社会动荡。
    李鸿章举例说:英国初造铁路时,也有这种顾虑,后来发现铁路带动了沿线城镇的发展,马车的需求不降反升。
    更猛烈的反击来自曾随郭嵩焘出使欧洲的刘锡鸿。
    刘大人抛出一个“铁路不可行者八,无利者八,有害者九”,登时语惊四座。
    其实,早在驻英期间,刘锡鸿已经“名扬海外”了。
    一位波斯藩王曾问他:“中国为何不造火车?”
    刘锡鸿自以为幽默地回以“因为我们正在制造一种不用煤和铁轨,却能日行万里的超级火车”。
    见波斯藩王迷惑不解,刘锡鸿自鸣得意道:“根据四书五经的教导,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此行之最速之火车也。”
    波斯藩王哈哈大笑,刘锡鸿陶醉在自己的“妙论”里,以为又创造了一条周恩来式的外交趣语。
    对此,《泰晤士报》直言不讳地指出:“阻止铁路之人,必将贻笑于后代。”
    反对派的冥顽不灵让李鸿章身心俱疲,在一封私信里吐露心声道:
    鸿章老矣,报国之日短矣。即使事事顺手,亦何补涓埃(微小)?所愿当局者洞悉中外真情,勿务虚名而忘实际,狃(拘泥)常见而忽远图,则天下幸甚,大局幸甚!
    甲午之后,自上而下的改革扭转了形势,“要致富,先修路”的常识逐步深入人心,大兴铁路渐成热潮。
    然而,庚子国变把慈禧变成了列强的羊咩咩,逆来顺受。洋人们一拥而上,纷纷争夺中国的筑路权。
    英法两国在取得滇缅和滇越铁路的修筑权后,进一步觊觎贯通长江中上游富饶地区的川汉铁路,英国甚至已派人入川勘察路线。
    时任四川总督的锡良当即上疏朝廷,力主自办川汉铁路,防止列强染指,得到批准。
    1904年,谕旨下发,成都岳府街挂出了“官办四川省川汉铁路总公司”的牌子。
    按规划,川汉铁路的预计路线自湖北汉口经宜昌,过四川的万县、重庆、内江、资阳,最后抵达成都,总长一千五百公里。
    锡良与湖广总督张之洞约定,全程分为三段:
    一、宜昌以东至汉口,连接京汉铁路的区段由湖北负责修筑;
    二、宜昌以西湖北境内的铁路,由四川负责(待全部完工后,经二十五年时间,湖北政府出资赎回);
    三、四川境内的铁路,由四川负责。
    盛宣怀自投罗网
    蜀道之难,路人皆知。如此漫长的铁路线,初步预算高达五千万两白银,锡良不借外债,中央又没钱可拨,底气从何而来?
    来自踊跃的川民。
    虽说不与秦塞通人烟,但进入到20世纪后,在邹容和吴玉章等人的带领下,川人的爱国热情开始如煮沸的火锅,滚滚发烫。
    见平日整天在茶馆扯把子、冲壳子的闲人都关心起捍卫路权的国家大事来,锡良决定走一步险棋。
    在《川汉铁路总公司集股章程》中他规定:除官方出资和绅商认购之外,设立“抽租之股”,年纳粮十石(一百升)以上的耕田之家,按实收抽取3%,照市价折合银两后作为铁路股款。
    同有去无回的农业税相比,作为有价证券的租股可自由买卖和转让,一旦路成,还可分红。因此,推行极为顺利,甚至连倡优乞丐都争相入股。
    截至1911年,租股独大,征收了九百多万两白银。七千万川民,全部因此同川汉铁路扯上了关系。
    然而,这种全民参与办铁路的景象,在盛宣怀看来却未必是好事。因为修铁路需要巨额投入,且投资回报期长,股散本弱,难成大事。
    盛宣怀坚定地认为,铁路必须国有化。其逻辑是:既然铁路事关国家命脉,又有如此丰厚的利益,由政府垄断经营天经地义。
    问题是盛宣怀早已在政治斗争中失势,正走载泽的门路谋求复出,暂时还轮不到他说话。
    锡良则趁商部政策放开之机,大搞国企改革,于1907年实现了国有资本的彻底退出。“官办川汉铁路总公司”变为“商办川汉铁路有限公司”,并高薪聘请詹天佑担任总工程师。
    与此同时,张之洞也召集湖广绅商计议,以六百七十五万美元从美国合兴公司手上收回了粤汉铁路的修筑权。
    一时间风起潮涌。
    1907年,全国有十八家铁路公司,其中十三家是商办,以至于泥木匠作、舆马帮佣,各行各业的人都跑来入股,把洋人看傻了。
    美、英、法、德组成的“四国银行团”利用外交和报纸极尽恫吓与要挟,煽动说清政府把路权下放给各省是致命的错误。
    四国银行团的算盘是:通过给川汉铁路工程放贷,侵占路权。
    1911年2月,同日本完成了媾和的俄国准备在东北设立军事观察站,新一轮的亡国危机使清政府吓破了胆。
    四国银行团顺势施压,说中国要想获得美、英、法、德的支持,前提条件就是缔结针对川汉铁路的贷款。
    问题是路权现在属于川汉铁路有限公司,彻头彻尾的民营企业,除非强抢,别无他法。
    虽说对天朝而言,打劫民众向来是其政治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但仍需一条堂而皇之的理由。
    铁路国有化无疑是最好的说辞,因为当时各国政府都在推行私营铁路收归国有的政策,大谈“接轨”就行了。
    而玩“国进民退”,经验丰富的盛宣怀显然是最佳人选。但使尽浑身解数东山再起的他,只捞到个邮传部侍郎的帽子,离发号施令还差一步之遥。
    1910年,徐世昌入军机处,邮传部尚书一职由唐绍仪署理。
    如无意外,“署理”二字很快便会拿掉,这一掌管全国电报、铁路的肥差还是抓在袁党手中,不过从左手交到了右手。
    此时,一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唐绍仪接到委任状后推三阻四,拒不赴任,连媒体都看出其用意,在报纸上刊文说这是为了让“盛侍郎有邮部尚书之望”。
    唐绍仪的反常行为,出自袁世凯的授意。
    几年前,大头刚当上直隶总督时,曾乘人之危,将属于盛宣怀的轮船招商局和中国电报总局抢到北洋旗下。二人由此结怨,积恨已久。
    于是,由袁世凯幕后导演的这场“赠人玫瑰手有余香”的大戏,外人自然表示看不懂了。
    站在载沣的立场,想托庇于四国,就必须向四国银行团贷款筑路,而这一切的前提是将川汉铁路收归国有。
    再往深了想,既要搞国有化,又要向列强借钱,没有比常年周旋于官商和洋人之间的盛宣怀更令人放心的人选了。
    袁世凯当然看到了这一点,但同时也看清了另一个更严峻的现实。
    之前,张之洞遵从民意,赎回了粤汉铁路的筑路权,被舆论赞为“民族英雄”。
    结果,当他向绅商们筹款修路时,所有人都两手一摊,表示没钱。
    张之洞无奈,拖下去又徒增笑柄,只好向英国贷款修路。
    谁知,已被点燃的民族情绪势不可挡,反对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认为“去美来英”,原先的合约还不如不废。
    声讨中,张之洞又成了人人喊打的卖国贼,把一生好名的老头儿逼得“心焦难堪”,乃至“呕血而死”。
    可见,承担着对内收路、对外订约的邮传部尚书一职,已从晚清第一肥差变成一桶随时可能爆炸的硝化甘油。
    正因如此,在袁世凯的布局中,唐绍仪必须撤离。
    他已经看出,铁路国有政策将是清廷的亡命符。而最好的吟咒者,便是兼具能力与决心的盛宣怀。
    打了几十年交道,袁世凯比盛宣怀他妈还了解他。
    首先,此人迷信权力,从来不跟民间资本做坦诚的沟通,唯知以官家的身份利用、欺凌,一旦上位,必能成功搞出一个民怨沸腾的局面;
    其次,盛宣怀不是给李鸿章当助手,就是跟洋人搞商务,缺乏基层工作经验,若出现乱局,绝对摆不平;
    最后,是基于对中国社会的整体判断。在这张由官、学、商组成的牌桌上,文人有道无术,官员寡道多术,商人无道有术。
    以无道而居要位,天下宁不乱乎?
    但尽臣节所当为,何论君恩之厚薄
    盛宣怀果然没有“辜负”袁世凯的期望,如愿以偿地当上邮传部尚书后,第一件事便是授意御史石长信上了一道奏折,颇有创意地将全国铁路分为“干路”和“支路”,干路只许官办,支路则可商办。
    邮传部立刻呼应,上奏说:
    从前规画未善,致路政错乱纷歧,不分支干,不量民力,一纸呈请,辄准商办。乃数载以来,粤则收股及半,造路无多。川则倒账甚钜,参追无着;湘、鄂则开局多年,徒供坐耗。循是不已,恐旷日弥久,民累愈深,上下交受其害。
    作为从小到人民公园瞻仰“保路死事纪念碑”的老成都,实事求是地讲,盛宣怀并未夸大事实。
    以沪杭甬铁路(上海、杭州、宁波)为例,清政府原拟借英资筑路,遭到江浙两省绅商的强烈抵制。
    于是,两省各自成立公司,承担境内铁路的修建。
    浙江铁路公司推举咨议局议长汤寿潜为总经理,在全省募集股金。股款中,有老人的寿衣棺材费,有寡妇的生活储蓄金。
    结果,汤经理的亲友团集体跑来赚快钱,争相介绍筑路物资。由于缺乏监管,浙江铁路公司盲目采购、亏空严重,最后竟资不抵债。若非政府施以援手,汤寿潜多半卷款跑路。
    川汉铁路的问题更严重。
    筹备了八年,集款远远不够。开工无期,耗费却日多,挪借侵蚀、假公济私的腐败行为比起官场来不遑多让。
    财务主管施典章甚至调拨公司三百五十万两资金跑到上海搞投资,中饱私囊,结果遭遇股灾,钱全部打了水漂。
    许多川籍京官都看出这种靠民间融资修路的风险,纷纷上疏要求政府出面干预:
    民尽锱铢,局用如泥沙,出入款项,均无报告;
    前款不敷逐年工用,后款不敷股东付息。款尽路绝,永无成期……
    因此,当铁路(干路)收归国有的上谕发布时,一开始,民间的反对并不激烈。
    将民愤瞬间点燃的是几天后朝廷与四国银行团签订的出让筑路权的《粤汉铁路、湖北境内川汉铁路借款合同》。
    两湖相继举行大规模集会,抗议“国有”之命。川路公司也紧急召开了股东大会。
    因有巡警在场,会议一开始非常沉闷。忽然,场下一人长叹道:“四川亡矣!”言未已,即掩面恸哭。
    一时间四周哭号相和,声震屋瓦,连巡警也扔了警棍,伏案而泣。
    面对失控的场面,劝业道(商务厅厅长)周善培起身道:“此事不是哭就能解决的,诸君当另想办法。”
    机灵的已然会意,走出会场,带着哭丧团朝总督衙门走去。
    四川总督,此时由布政使王人文(1863—1939)代理。事先得到消息的王大人命人将督署大门敞开,在大堂檐下摆了一张长案,神色泰然地立于案上,静候请愿团。
    王人文素以开明著称,川绅被他凝重的表态感动了:
    总督职在为民,民有隐,职当代请。请而不得,去官,吾职也,亦吾所乐也。
    奏请的电报很快传到权力顶端,王人文避而不谈“铁路国有”,只委婉地提出:川路租股涉及全省百姓的利益,当有万全之策,切不可操之过急。
    载沣漠然以对,绕开新成立的皇族内阁,直接跟邮传部和度支部协商决策此事,激怒了奕劻,以至于日后局势崩坏,作为内阁总理大臣的庆亲王拒绝为此负责,态度极其冷淡。
    其实,度支部掺和进来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信号:四国银行团的贷款是救命钱,载沣要拿来缓解财政枯竭的困境。
    因此,给王人文的回电很不客气地将川绅定性为“巧借铁路筹款,专事苛虐小民”的土豪劣绅,并斥责川汉铁路有限公司“亏倒巨款”。
    王人文担心刺激到绅商,将朝廷的斥电捂了一个星期,再次上奏苦劝。
    回电却愈发严厉:
    览奏殊为诧异,王人文着传旨严行申饬。
    与此同时,载沣起复投闲已久的端方为督办川汉铁路大臣,具体操办收路事宜。
    此差可谓万人艳羡——还有比政府接收大员来钱更快的职业吗?
    端方的铁路大臣,行辕设在汉阳。乃至同城为官的湖北布政使连甲拐弯抹角地找到袁世凯,想通过他走端方的门路,谋一个“会办”的兼差,捞笔丰厚的外快。
    纸包不住火,王人文不敢再掩盖煌煌上谕,将之前那封指责川绅“误国殃民”的朝旨公布了。
    事实上,朝旨并没有冤枉川路公司的大股东和高管——折腾得民穷财尽也没见着铁路的影子,还搞出一堆财务窟窿。
    川绅自知理亏,集体呈请朝廷,百般辩解,并试探着问了一句:
    从前已收已用股款,将来如何退还?
    为了施压,还不忘把升斗小民推到前台:
    小民最恐本息俱无,款归无着……
    出轨的和谐号
    川路公司账面上还有七百万两余款,盛宣怀有两个方案可选:
    一、余款退给商民,已用之款转为国家股票,再慢慢退本还息;
    二、只退余款,已用拒不承认,把包袱扔给地方政府或那些大股东。
    第一种方案正是王人文积极争取的——实在无法商办,至少不要给商民造成损失。
    问题是,在盛宣怀看来,所谓的“已用之款”根本没用到正道上,就是亏空,第一种方案完全不用考虑。
    OK,那方案二呢?各退一步,耐心说服,至少不会酿成民变。
    可惜,盛宣怀属于那种干坏事都干得理直气壮的,他选择了一条挑战所有人底线的不归路。
    国产价值观里最混账的一条莫过于:因为你黑,所以我要更黑。
    最后,所有人都很生气。
    盛宣怀的逻辑是:川路公司的资金主要来源于租股,即农民的散碎银两,余款总额虽大,但分摊到每个农民头上却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小钱。而且,经年日久,农民或许早已丢了收据,或许在层层倒卖中成了糊涂账。总之,这笔钱即使退回去,多半也到不了老百姓手上,而是被地方政府或个别经办人员侵吞。
    既如此,还不如纳入中央财政。
    在此流氓精神的指导下,盛宣怀和度支部酝酿出台了专门针对四川、比其他各省更为苛刻的收路方案:余款不退,全部转为国有。发给商民国家股票,将来盈利可以分红。
    问题是,到时路权还在不在中国都不好说,即使在,通车根本就遥遥无期。事实上,川汉铁路真正全线贯通的日期是2012年7月1日……
    路、款皆夺,盛宣怀成功荣膺四川人公敌。
    王人文还想再争,邮传部已下令给垂直管理的成都电报局禁止再发有关铁路的邮电。
    交涉渠道堵死,形势骤然失控。
    1911年6月17日,赤日无光。成都各社会团体和川路公司的股东总计两千余人,云集在铁路公司举行控诉大会。
    首先上台发言的,是公司高管、曾任度支部主事的邓孝可。
    他摸出一份《蜀报》,大声朗诵起自己刚刚发表的文章:
    既收我路,便须还款。人情天理,势所必然……有生物以来无此情,有世界以来无此理,有日月以来无此黑暗,有人类以来无此野蛮……嗟呼盛尚书,川人诛不尽,尔亦徒劳矣!
    接下来上台的是四川咨议局副议长罗纶。
    罗副议长比较通俗,动情道(用四川话读更有感觉):“各位股东,我们四川的父老叔伯们!我们四川人的生命财产,拿给盛宣怀给我们卖了!卖给外国人去了!”
    台下涕泗横流,哭声连连,待罗纶讲完,“打倒卖国奴盛宣怀”的呼声已响彻全场。
    当公义与私利融汇,国仇同家恨合流,其迸发出的张力足以令任何独裁者瞠目。
    专门领导保路运动的非法组织“四川保路同志会”在会场宣布成立,咨议局议长蒲殿俊和副议长罗纶分任正、副会长。
    在场旁听的王人文明白,人生最大的一次抉择,终于到来了。
    云南人王人文站了出来,向大会宣布:“诸君热心爱国,吾何惜一官?誓与川人相始终!”
    排山倒海的掌声经久不息。
    仅仅几天时间,加入“四川保路同志会”的川民就达到十多万。各府县相继成立分会,形成了覆盖全川的网络。
    不管运动朝哪个方向发展,王人文清楚,自己作为清廷封疆大吏的生涯都即将结束。
    为给仕途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他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弹劾盛宣怀。
    亲信周善培劝道:“言而听,诚朝廷之福,四川之幸;言不听,必有谴,轻亦革职,重且不可测,望公熟虑。”
    王人文叹了口气,愀然道:“吾以一进士,不三十年,擢居此任,朝廷待我厚矣。值此国家存亡,岂能计个人祸福,默不言耶?”
    周善培不再多说。
    三天后,一封苦心孤诣的弹章通过驿站送到了北京:
    然罪其一人而可以谢外人、可以谢天下、可以消外患、可以弭内乱,臣知朝廷必不爱一盛宣怀,而轻圣祖列宗艰难贻留之天下。臣知盛宣怀之忠,亦必不惜损一身以爱朝廷,且知盛宣怀之智,亦必知合同苟难修改,朝廷即优容,而天下之怨望既深,则未来之患方永……应请皇上天恩,准治臣以盛宣怀同等之罪。既谢外人,使知发难者臣;又谢盛宣怀,使知纠弹者臣。
    效果立竿见影——王人文纵民酿祸,着革职进京。
    带着满腔遗恨,王大人恓惶北上。
    蜀地震怒。
    在“权奸压力虽大,匹夫志气难夺;贼臣羽翼虽丰,众人公怒难犯”的鼓呼中,保路运动掀起了小高潮。《蜀报》总编朱云石甚至提出组织民兵,暴力对抗。
    御史欧家廉上疏严劾盛宣怀二十多条罪状,川籍、鄂籍京官纷纷跟进,一时间唾沫横飞。
    漩涡中心的盛宣怀仍旧迷信权力,这几乎是所有商人出身的国人挥之不去的宿命。
    他收买了川路公司宜昌分公司总经理李稷,绕过董事会,直接任命其为政府委派的川汉铁路宜昌段总办。
    川路公司当即反弹,召开股东会,开除李稷,并筹划商人罢市、学生罢课的示威运动。
    载沣慌了,叫来盛宣怀商议。两人一致认为,乱世用重典,必须找一个作风强硬的人坐镇四川。
    众争之地勿往
    被后人骂作“屠户”的赵尔丰(1845-1911)其实是个悲情的爱国英雄。
    从1903年随锡良入川,历任永宁道、建昌道,再加侍郎衔,任川滇边务大臣。
    在所辖的“川滇特别行政区”内,赵尔丰积极垦荒、改土归流(政府收回土司大印,将少数民族地区纳入正常的郡县系统),既推动了川藏边地的经济发展,又加强了政府对边区的控制。
    1904年,在荣赫鹏的率领下英军入侵西藏,占领拉萨,同噶厦政府签订了攫取在藏特权的《拉萨条约》。
    为遏制分裂活动,清廷加赵尔丰驻藏大臣衔。这个常年生活在高原缺氧地带,处理棘手的民族事务的老人,终于在年逾花甲之龄位列封疆。
    亲英的十三世达赖极为恐慌,一面上奏诽谤赵尔丰,一面暗中部署兵力。
    赵尔丰当机立断,提兵入藏,一举击溃由英国操纵的西藏伪军,迫使十三世达赖出逃印度。
    作为一名铁血丹心的爱国将领,赵尔丰在奏折中建议朝廷仿照东三省之例,设置“西三省总督”,以杜绝英人之觊觎。
    可惜,就是这样一个不计得失、勇于担当的治才却不幸生逢末世。
    奉命督川时,赵尔丰清楚,这是要他去当救火队员。可即使如此,依旧欣喜不已——多少人想当还没资格呢。毕竟,对芸芸众官而言,省部级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梦,为之倾倒,为之痴狂,韶华白首,至死方休。
    当年慈禧“西狩”,瞿鸿禨和张百熙两个湖南老乡同属逃难团成员。二人于西安行在相约,将来无论谁进了军机处,都帮对方活动,谋取两江总督一职。
    后来瞿鸿禨当上军机大臣,却始终无力帮张百熙外放两江总督。以至于在生命的尽头,张百熙仍不无遗憾道:“别说两江总督,看来连一个巡抚都当不上了。”
    由此不难想见川督一职在赵尔丰心中的分量。
    当然他也清楚,比起边区的秣马厉兵,已如一锅沸水的成都无疑更加危险。
    因此,在星夜兼程往回赶的路上,他密切同已经下台的王人文通信,获取信息。其中一封写道:
    此事盛(宣怀)之乖谬,固不待言,所异者盈廷不乏明哲之士,竟无一言,何也?公(王人文)所陈者皆为国至计,岂仅为争路争款哉?乃不蒙见谅,阁部过矣!
    8月5日,抵达蓉城的赵尔丰不顾舟车劳顿,直接赶往川路公司,参加正在召开的股东大会。
    他当场承诺:“必代川人尽能尽之力,倘有棘手之处,仍望大家来讨论,我不敢不努力,大家也不要太急躁。”
    话音刚落,就有一比《寻枪》里的刘结巴还急躁的人冲上台,对全场高喊道:“如若我们四川的股东、四川的人民并未死心,并不是全无心肝,大家起来,争争争保路呀!破约呀!”
    原来是股东之一,后来的民盟创始人张澜。
    尴尬的开场已经预示了悲剧的落幕,但赵尔丰并不灰心,也未遵照“切实弹压”的朝电,而是耐心地向北京汇报情况,劝说中央接受川民的请求。
    怀柔的姿态却无法阻挡愤怒的雪球越滚越大。由于同盟会趁乱渗透,运动开始向有组织无纪律的纵深方向发展。
    店铺一夜之间集体关门,各种临时搭建的席棚在街头出现,里面供奉着光绪的牌位。前来跪拜的绅民络绎不绝,怒容满面,搞得赵尔丰非常被动,只好电请中央,问在拆棚的同时能否焚毁牌位?
    对此,经常陷入意识形态悖论的天朝又一次选择假寐,不作正面回答。
    受此启发,写有光绪名号的木牌在成都卖断了货,标准格式是:中间一列写“德宗景皇帝(光绪庙号)”,两边写光绪生前承诺过的“庶政公诸舆论”和“铁路准归商办”。
    川民人手一块这样的木牌,顶着满街乱走,也不喊口号,碰到熟人就交换眼色,表示一切尽在不言中。
    赵尔丰顿感压力山大。他再次致电朝廷,说“兵警难恃”(兵警多为本地人,同情绅民),建议将“借款修路”一案交资政院讨论,以塞汹涌之民意。
    北京的回电措辞强硬,没有任何转圜余地。赵尔丰两头不讨好,徘徊在崩溃的边缘。
    思前想后,只有发动“联署”这一条路可走了。
    于是,一封内容基本不变,但由四川总督、成都将军、成都副都统、四川提督、布政使、提学使、提法使、盐运使、巡警道和劝业道等四川所有高级官员联名的电文火速发往北京。
    赵尔丰不知道的是,危险正在逼近,它来自于两双窥伺的眼睛。
    血案惊天下
    任命端方为铁路大臣,表面看合情合理,毕竟他曾在湖南巡抚任上协助张之洞办理过废约赎路之事。
    深究下去,便经不起推敲了。
    端方是在署理直隶总督任上下台的,原因极其搞笑——作为摄影爱好者,给慈禧的出殡大典拍照,结果被参。
    因此,在复出的端方看来,当个四川总督都委屈他了,遑论铁路大臣?
    当然你会说,可以先捞钱嘛。
    但这真不是他的爱好。
    作为学者型官员,端方死时包袱里只有一本《红楼梦》,身无余财,可见的确志不在此。
    然而,这恰恰铸就了他和赵尔丰两人的惨剧。
    袁世凯一再劝说自己这个亲家,就在汉阳待着,不要急于入川。端方不听,反而积极行动起来,目标很明确:扳倒赵尔丰。
    同他诉求一致的是四川布政使尹良。
    四川不设巡抚,作为总督的左膀右臂,按理说尹良应当为督台大人分忧解难才是,但尹藩司不这么想。
    站在他的角度,上有总督遮风挡雨,不会为政治风浪遭受朝廷怪罪;下有司道属官具体办事,少了承担行政过失的风险。
    但无危意味着无机,风平浪静了很多年的他,做梦都想抓住一把晋升的天梯。
    给王人文打下手时,尹良就大耍无间道。表面上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表情,跟王大人共商大计;转过身去就跟盛宣怀暗通款曲,秘陈“隐情”,把王人文卖了个干干净净。
    赵尔丰上台后,尹良依然同邮传部保持密切联系,向盛宣怀汇报赵的一举一动。
    议事时,又总爱与赵尔丰耳语,故作神秘状,招致同僚种种非议。赵尔丰当面申斥多次,仍不改旧习。
    同时,他还经常给端方发密电,对处置川民争路提出自己的见解。
    而端方在积攒了足够的弹药后,以老辣的文笔发起了弹劾:
    赵尔丰庸懦无能,实达极点。始则恫吓朝廷意图挟制,继则养痈遗患,作茧自缚。警兵不毕命而衔泣,是谓无警;军队皆本省人而不可用,是谓无兵。无警无兵,四川大势已去,虽百赵尔丰无益!且光天化日之下,街衢席棚何以能任其搭盖?头戴万岁牌,何以能游行自如?省府为何地?督臣所司何事?无法无纪,造此怪象,尚复成何世界?!
    次日,迫不及待的端方又电奏北京,申请派重臣赴川查办赵尔丰。
    他的算盘是:如果朝廷允其所请,查办人选肯定是自己。因为上面那帮人最怕民乱发酵,从中央派人下来缓不济急。
    果然,朝旨很快下达,命端方赴川查办。
    谁知他并不着急启程,而是坐地起价,要求朝廷先划定他与赵尔丰的事权关系……
    载沣极为窝火,给赵尔丰下了最后通牒,命其必须平息乱局,否则严惩不贷。
    赵总督被逼上了华山一条道。他私下获知,即将赴川的端方已和盛宣怀联手,将以“有意庇民”为借口,谋取他屁股还没坐热的川督之位。
    另一方面,同盟会又大肆印发《川人自保商榷书》,为武装起义造势,而各地也相继出现抗捐抗粮之事,肝火上冲的赵尔丰终究在煎熬与挤压中丧失了理智。
    9月7日,蒲殿俊、罗纶、邓孝可、张澜等保路同志会代表在尹良的邀请下,到布政使衙门会谈。
    众人等了一个小时,也没见着省长大人的面。忽然,上房仆人过来传话,说总督署打来电话,请各位即刻过去,阅看新到的邮传部电报。
    总督署的官厅里,又等了三个小时,直到中午才见有人来传,说大帅有请。
    到了另一厅堂,只见正中坐着的却是尹良。他环视了众人一番,宣布说奉大帅命,将尔等拘押。
    软禁了群龙之首,赵尔丰当即着人查封保路同志会和川路公司。同时,一张告谕遍贴四方:
    只拿首要,不问平民。速即开市,守分营生。
    然而,在同盟会的煽动下,当天下午,成都市民扶老携幼、哭天喊地地从四面八方齐集到督署门前,要求释放蒲殿俊等人。
    外面,荷枪实弹的巡防营(新军成立后淮军、绿营缩编成的地方部队)与激愤的人群紧张地对峙着;里面,一众官员惶然无计,坐立不安。
    赵尔丰命人传话,说可以派代表进来谈,只要答应开市,立即放人。
    人群不听,冲破卫兵的防线,涌入辕门。
    赵尔丰警告道:“不许再冲,否则开枪!”
    人群仍不听,又涌进一道门。
    赵尔丰踱来踱去,焦灼的目光落在昨日端方拍来的一封语近恫吓的电报上。内称庚子年裕禄当直隶总督时,因不听他(端方)速速拿办之言,袒护拳匪,最后酿成大祸,连命都丢了。
    赵尔丰一再被激,终于举起了屠刀。
    一声令下,枪声大作,当场击毙三十多人。马队也得令出击,冲散人群。左突右撞中,踩踏致死者又有十多人。
    四川巡防营统领(四川武装警察最高长官)田征葵杀红了眼,竟灭绝人性地下命士兵开炮轰击。眼见炮弹上膛,瞄准人群,成都知府于宗潼号啕大哭,扑到炮口跟前,以肉身阻挡,方才避免更大规模的杀戮。
    五十多名死者,最大的73岁,最小的不过15岁,职业多为工匠、裁缝和店铺学徒,都是社会底层的劳动者,无一公知,无一绅商。
    死路
    血案过后,赵尔丰立刻发布戒严令,封锁城门与邮电,切断成都同外界的联系。
    同时,电奏朝廷,诬称川人图谋独立,幸亏自己弹压及时,才弥乱于始萌。
    同盟会会员龙鸣剑等人经过密议,连夜赶制出数百块木牌,上书“赵尔丰先捕蒲(殿俊)、罗(纶),后剿四川,各地同志,速起自保自救”,涂以桐油,投入锦江。
    顺着纵横交错的河网,木牌四散开来,形成一张辐射全川的“水电报”。
    各县同盟会及其发展的“袍哥”接到警讯,立刻组成同志军,源源不断地开往成都,攻打清军。
    袍哥虽说是黑帮,但纪律严明,决不拉稀摆带,有违反军令者,必须当众自裁。自杀前还要在大腿上捅三刀,黑话叫“三刀六个眼,自己找点点”。
    同志军不需要扰民,甚至不用自带粮草。每到一处,自有当地的饭馆酒店招待,老板还会主动把钱放到各个军官的房间。
    心虚的赵尔丰发布了替自己辩解的白话告谕:
    争路是极正当的事,并不犯罪,何至要拿办?此次所拿,是因为他们这几个人想犯上作乱,故意借争路的名目,煽惑全省的人。煽惑既多,竟至抗粮抗捐,明目张胆,反对朝廷……
    所拿首要,非为争路,系为悖逆朝廷,本督堂奉密旨办理,我们百姓要听明白,切勿误会。此次非但不株连我们百姓,且不妨碍我们争路。就是从前误入该会(保路同志会)的,只要能立刻改过自新,也便不追问。
    仅仅两日之间,形势的剧变就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川民云集响应,赢粮而影从,起义军瞬间激增到几十万之众。
    在这个公平从未实现,正义自古难见的国度,冷漠与麻木才是国民的常态。而能让革命热情如此高涨,则基本意味着大势已去。
    通过其他渠道,清廷了解到成都血案另有隐情,而原本催逼赵尔丰强硬的端方又突然改旗易帜,参他鲁莽行事、戮民欺君,气得赵尔丰仰天长叹道:“平生未受人弄,乃为端四(端方)所弄!”
    对赵尔丰失去耐心的朝廷直接电令成都将军玉昆,要求彻查乱由。同时,真心意识到必须派一个深孚民望之人去四川收拾烂摊子了。
    载沣首先想到的,是在丁未政潮中被庆袁搞下台的岑春煊。
    以“官屠”查“民屠”,确实令人期待。可岑春煊刚出来讲了几句“一定为民做主”的场面话,四川就传来吴玉章率同盟会打下荣县、宣布独立的消息,于是停在武昌不走了,打探观望。
    被撤去川督之职、重任川滇边务大臣的赵尔丰胆寒万分。他必须“护印”到继任者的到来,但荣县的示范效应已经推动广安等地的独立,自己坐守空城,性命堪忧。
    载沣比他更急,见岑春煊不好用,又把希望寄托在端方身上,任命其为署理川督,从湖北新军第八镇中带两标人马入川平乱。
    端方不顾袁世凯的警告,同弟弟端锦率三十、三十一标乘“楚同”号沿江而上,抵达重庆。
    剩下的路只能步行,但各府县都在闹独立,连成都附近的龙泉驿都起义了,端方一行,步步惊心。
    当武昌起义的消息传来时,端方发现士兵看他的眼神明显变了。
    想想也是,如果在湖北好好待着,这会儿都成“首义功臣”了。结果来了个端方,投胎似的赶着要去成都,还拉上弟兄们送命,将来革命要是胜利了,大伙全成反革命。
    端方理解大家的心情,一路上竭尽赤诚,同士兵们称兄道弟,努力打成一片。
    当有人抱怨脚痛不能行军时,他给对方雇轿子;每遇士兵患病,端锦必亲入营中,熬汤伺药。
    行至资州,不敢再走,颇有悔意的端方一度想辞职不干,却耐不住朝廷一再电谕,只好自吞苦果,继续死撑。
    赵尔丰的日子更不好过。武昌枪响刚一周,四川保路同志会就发表了声讨他的檄文:
    炮毙恳恩之民,并碎先皇神位。以臣轰君,非叛逆而何?
    搂民之财,奸民之女,更焚毁民房,不下百千万户,全蜀寒心,人人切齿。我朝历二百余年,凡全国督抚,间有不臣不子者,至赵逆而已极!
    “赵逆”成了朝廷的弃子。诛赵以息川省之潮在中央达成共识,大理院提请把赵尔丰解京审讯。
    然而,形势变化之快,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多米诺骨牌相继倒下,各省纷纷独立。
    舆论的矛头又对准“激成川变”的盛宣怀。在资政院杀盛以谢天下的呼声中,该“误国首恶”终于被罢,永不叙用,在四国使馆的保护下出逃日本。
    民心离散。危殆中,清廷颁布《十九信条》死里求生,承诺皇族不入内阁,皇权不逾宪法。
    历史的剧变眼花缭乱,赵尔丰也只有自求多福。他亲自入狱放人,并在督府大设酒宴,款待蒲殿俊等人。
    席间,赵尔丰摊出一堆电报公文,诉说连月来犯下的种种反人类罪都是盛宣怀和端方撺掇朝廷逼自己干的,非其本心。
    蒲殿俊见他所言非虚,也担心暴力革命演变成杀富济贫的打砸抢,便组织人手宣发《哀告全川叔伯兄弟》一文,乞求大家刀枪入库,解甲归田,不要再给动荡的中国添乱了。
    问题是独立风潮已在各省拉开序幕,而自古就有“天下已定蜀未定”的说法,川民岂肯善罢甘休?
    赵尔丰丢掉幻想,一面将巡防营调驻城内,一面把几百万库银收集起来,打定主意:兵钱在手,扛过乱世。
    深谙进退之道的他同蒲殿俊、罗纶等立宪派签署了《四川独立条约》,将行政权交给蒲,军权交给心腹——新军第十七镇镇统朱庆澜。做完这一切,赵尔丰如释重负道:“我以前对不起四川人,今天又要对不起朝廷。四川被我弄坏了,只盼你们赶快替我补救。”
    11月27日,大典隆重举行。赵尔丰将四川总督的大印毕恭毕敬地交给蒲殿俊,“大汉四川军政府”宣告成立。
    一时间,锦官城内遍树白旗,上书一个大大的“汉”字,迎风飘舞。乍看之下,似乎刚刚完成一场不流血的革命。
    奢侈的人牲
    资州。
    武汉和成都皆已变天,端方带着一支进退失据的军队,如坐针毡。
    小恩小惠已不起作用,但凡智商正常的,都开始设想自己的处境:无论前进还是后退,都要跟革命党干仗,腹背受敌。
    起义成了唯一的出路。
    加之军中革命代表的煽动,拿端方的人头当投名状在官兵中间基本达成共识。
    哗变一触即发,端方和端锦愁坐屋中,相对而泣。
    不久,士兵涌至,持枪怒目,叱令二人出门。
    两人被挟持到资州城内的天上宫,坐于条凳之上。端方心存侥幸,对士兵道:“我本姓陶,是汉人。现在想改回原姓,可以吗?”
    端方所言,源于一条流传颇广的秘闻,说他母亲原是湖广总督陶澍的婢女,因跟主人私通,被陶妻赶了出来,后流落到托忒克家,嫁给端父,生下了端方。
    为了保命,把丑闻都搬出来了,可惜经不起推敲。
    陶澍死于1839年,端方1861年才出生,时间根本对不上。
    其实,即使对得上也已经晚了。
    一个士兵喊道:“端方不要巧言!武昌起义,天下汉儿,必当响应。今日不杀你,我辈就是附逆之人!”
    端方:“一路入川,我待兄弟们不薄,能否刀下留情?”
    一下级军官道:“这是大人待我们的私恩,今日之事,是为报国仇!”
    言毕,一士兵趋前挥刀。两颗人头,应声而落。
    成都。
    大汉四川军政府的正副都督蒲殿俊和朱庆澜,一个书生,一个武夫,皆是短视之人,相互争权夺利,完全无法控制四川的乱局。
    起义军和朱庆澜麾下新军里的兵痞个个以“革命功臣”自居,持枪拥械,花天酒地,为争夺妓女、抢占地盘大打出手,成为地方公害。
    为了显得有所作为,蒲、朱二人突发奇想,准备搞一场大规模的阅兵,凝聚军心。罗纶力谏不可,认为局势很乱,人心各异,阅兵只会适得其反。
    蒲殿俊不听,同朱庆澜在东校场演武厅阅兵。
    训话后,他提出要给士兵发一个月的“恩饷”,登时引起骚乱——之前明明许诺发三个月的。
    吵闹间,有人趁乱鸣枪,校场内顿时子弹横飞。蒲殿俊和朱庆澜仓皇逃走,士兵们一涌而出,四处劫掠。商店民宅,损失惨重,天府之国再次陷入血雨腥风。
    一些商民终于想起赵尔丰,求其出面稳定局面。
    赵尔丰稍事犹豫,还是以“前任四川总督”的名义发布了一道告示,令乱兵速到衙门受抚。
    谁知却引火烧身,立刻有人怀疑赵尔丰就是兵变的幕后主使。
    赵尔丰怒了:“与其破坏于后,曷若不让于先?”意即我要破坏你们,早就破坏了。
    然而,硬邦邦的辩解无助于浇灭对他的猜忌之火,反倒引来更多的矛头。
    兵变最终由大汉四川军政府的军事部长尹昌衡平息,他也因此得到了四川都督一职。为增加政治筹码,一向瞧不起同盟会的尹昌衡火线入党,稳住了各方势力。
    兵变得有个说法,新政权也亟须立威,尹昌衡决定用赵尔丰这只死老虎祭旗,替自己夯实根基。
    然而,巡防营还在赵尔丰手上,兵精粮足,来硬的不行,只能捅软刀子。
    于是,尹昌衡连夜拜访赵尔丰,与他倾诉衷情,大谈乱世相互保全之道。
    须鬓皆白的赵尔丰久病卧床,心力交瘁,轻信了尹昌衡的示好,写手令将巡防营三千人马交予尹指挥。
    心下狂喜的尹昌衡立刻回去部署,命手下管带(营长)陶泽锟率人活捉了赵尔丰。
    12月22日,明远楼。公审大会。
    五花大绑的赵尔丰看见两面三刀的尹昌衡,破口大骂。
    尹昌衡微笑着望了望楼下黑压压的普罗大众,高声道:“大家说说,该怎么处理这个赵屠户啊?”
    三声齐吼,响彻云霄:“杀!杀!杀!”
    陶泽锟手起刀落,砍下了赵尔丰的人头。
    在那个庸官多如狗、贪官满街走的时代,为天朝陪葬的居然是一文一武、体制内两个最优秀的人才,不得不令人感慨:血债还需血来偿……
    应声而倒
    1911年6月7日,保路运动方兴未艾之时。
    东边的田野里,火红的朝阳喷薄而出,一会儿就升上了树梢。透过浓密的柳条,阳光散射出一根根金色的光柱。柳叶上的露水被照得蒸腾起来,化作轻盈的晓雾,从林子里飘拂而出,如同一片洁白的轻纱。
    洹上村迎来了新的一天。
    袁世凯的人生,也即将翻开新的篇章。
    当日,一个因皇族内阁而对清廷失望透顶的立宪派领袖,肩负着千万人的重托,专程造访彰德,就中国的前途,求教于一个下野在家却身系国运的强人。
    张謇和袁世凯的会晤引人遐想,也是两人相识二十八年来未曾有过的长谈。其间,张謇一再劝他出山,袁世凯答以“若有朝一日复出,一切当遵从民意而行”。
    从傍晚一直聊到次日凌晨三点,犹嫌不足。袁世凯恳请他留宿一晚,明日继续,张謇则以赶着进京为辞,执意告别。
    通往北京的火车上,张謇兴奋地对助手道:“慰庭毕竟不错,远在碌碌诸公之上,不枉老夫此行!”
    养寿园,晓色微茫。
    连月来,请袁世凯复出的呼声越来越高。并且,这种吁请不仅来自体制内,更形成了广泛的社会共识。
    两年多的时间,光《大公报》上关于袁世凯的报道就有一百多条。人们非但没有遗忘这个正当盛年、远见卓识的改革旗手,反而在愈演愈烈的乱局中深刻地认识到四个字:非袁莫属。
    于是,举凡说得上话的头面人物,无不积极进言。为袁世凯规划的职务,则从内阁协理大臣(副总理)、资政院院长到直隶总督、四川总督等。
    对此,袁世凯只想说:我不是曾国藩。
    他才不会去当救火队长,对保荐一概回以“不复作出山之想”。
    只有张謇的到访,引起了他极大的热情,因为这标志着一场政治联盟的订立:张謇为立宪派物色到满意的政治领袖,袁世凯则找到了拥有庞大社会实力的坚强后盾。
    四个月后,辛亥革命爆发。东山再起的袁世凯主持南北议和,委派唐绍仪赴上海谈判。临行前他嘱咐道,到沪后必须先见张謇,并转告其“世凯一切尊重他的意见行事”。
    直到此时,后知后觉的人们才看懂洹上之会的意义。
    北京。
    在海军部上班的严复从学部、币制局的兼差中一次性领取了一千两白银的薪水。同时,其长子和次子分别是位居二、三品的朝廷命官,一家子都混成了羡煞旁人的既得利益阶层。
    严复的宅子是个三进的南向庭院,有七间房和一个马厩。他养着青黑两匹大马,并有一辆皮篷车。
    这样的好日子,严复曾经想都不敢想。即使留学英国,会通中西,但因没有科举功名,他挤破了脑袋也钻不进严丝合缝的体制。
    怨怒交加的严复逢人便发表反动言论,以至于李鸿章想用他,都“患其激烈,不之近也”。
    改写严复命运的,是那一本本启蒙了几代国人的皇皇译著:《原富》(亚当·斯密)、《法意》(孟德斯鸠)、《群学肆言》(斯宾塞)……
    1909年,享誉海内外的严复终于被清廷特赐“进士出身”,他当即重印名片,郑重地添上了“进士”这一闪耀着万丈光芒的标签。
    在清廷阳寿将尽之时,严复奉旨为天朝谱写了中国历史上第一首国歌:
    巩金瓯,承天帱(chóu),民物欣凫(fú)藻,喜同袍,清时幸遭。真熙皞(hào),帝国苍穹保,天高高,海滔滔。
    佶屈聱牙的歌词和假大空的内容显然不利于传唱,但能得到上谕“声词壮美”的肯定,严复还是兴奋了几天几夜。
    他已经不是那个用《天演论》开悟国民的严幾道了。参加南北议和时,几乎所有代表都已剪辫,他却坚持留着辫子,以示对大清的忠诚。
    难道人的立场,终究会随着年龄和位置的改变而改变?若果真如此,一切执着还有什么意义?
    如果每个二十岁的青年所讨厌和反对的那个六十岁的老朽,都将是四十年后的自己,那才是比“其兴也勃,其亡也忽”的王朝周期律还令人绝望的宿命。
    天下归心的袁世凯能否跳出这一梦魇,暂时还无人知晓。唯一清晰可见的是,清廷终于倒台。
    这在绝大多数国人心里,已是一件注定迟早发生的事,无喜无悲,只有漠然。
    过去的十年里,内忧频仍,外患日紧,傲慢的王公贵胄却从未显示出一丝应变的智慧,反而在天朝财政崩溃之际作壁上观,拒绝伸出援手。
    自李鸿章陨亡,最后的卫道者也消失了,大清成为世界上一个最抽象、最做作的空壳。当它总算轰然倒塌时,宛如一个悠长的噩梦随晨雾一同消失,让所有人都长长地舒了口气。
    1911年10月10日深夜,冒着绵绵阴雨,张謇在汉口登上“襄阳丸”返沪。不久前,大生纱厂湖北分公司刚刚开业,他过来参加开工仪式。
    六天的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上至湖广总督,下到咨议局诸公,谁不想结识这位名满天下的商业巨子?
    起身时,张謇听说督署辕门前挂出了三个革命党的人头,心下一沉,抓紧订了当晚八点半的头等舱船票。
    一众绅商来到江边恭送张謇,只见对岸武昌城内火光冲天,照亮了半幅夜空。
    轮船开动后,张謇站在甲板上,聆听着隐隐约约的枪声,心情复杂。
    他是吼立宪吼得最凶的人,也是最不希望看到国乱之人。庚子年向两江总督刘坤一进言倡议东南互保是为了稳定,领导江苏乃至全国的立宪运动还是为了稳定。
    毕竟,张謇的商业帝国已辐射到了长江上游,若时局动荡,官员可以举家移民,创造价值的实体经济则避无可避。
    在日记中,他凝重地写道:
    舟行二十里,犹见火光熊熊烛天也……
    理想主义者都是跟你闹着玩儿的?
    如贝娄所言,毁灭总是轻易而寻常;又如艾略特所写,这世界倒塌了,不是轰然作响,只是唏嘘一声。
    中亚有过多少王国,而今唯余莽莽黄沙,谁会真的为之叹息?“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叹明之亡的《桃花扇》方才传唱了两百年,舆图便又换了稿,不得不令人感慨历史就是一首单曲循环的死亡金属。
    当年甲午败绩,李鸿章收到幕僚的报告:“倭人常谓中国如死猪卧地,任人宰割,实是现在景象。”
    其实,每个人都有尊严,只要他们可以有。萨特曾说,人不是一种个性,也不是一个故事,而是在特殊性和普遍性之间无休无止、软弱无力地来来往往。
    人所面临的无穷选择中,最根本的一条便是“普遍”与“特殊”之间的抉择。对自我实现的渴望,总能激起人性中不安于现状的一面,从而摆脱共性迈向个性。这种内与外之间的游移、冲突构成了人生的全部,痛苦的、欢乐的。
    这也解释了为何自由有着种种遗憾,但对自由的向往却在一代又一代人手中薪火相传。
    话说当年德军入侵,眼看山河破碎,卡夫卡却在日记里淡定地记录自己购物、游泳之类的琐事——这是他的权利。
    罗素总结道:“参差多态,才是幸福之本源。”
    也可见,自由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是不想做什么就可以不做。
    从这个角度看,清廷不亡,天诛地灭。
    更本质的原因,托克维尔已经说得很透:
    在这种社会中,人们相互之间再没有种姓、阶级、行会、家庭的任何联系,他们一心关注的只是个人利益,蜷缩于狭隘的个人主义之中,公益品德完全被窒息。专制制度非但不与这种倾向作斗争,反而使之畅行无阻;因为专制制度夺走了公民身上一切共同的感情,一切相互的需求,一切和睦相处的必要,一切共同行动的机会,专制制度用一堵墙把人们禁闭在私人生活中。人们原先就倾向于自顾自,专制制度现在使他们彼此孤立;人们原先就彼此凛若秋霜,专制制度现在将他们冻结成冰。
    在这类社会里,没有什么东西是固定不变的,每个人都苦心焦虑,生怕地位下降,拼命向上爬。金钱已成为区分贵贱尊卑的主要标志,还具有一种独特的流动性。它不断易手,改变着个人的处境,使家庭地位升高或降低,因此几乎无人不拼命地攒钱或赚钱。不惜一切代价发财致富的欲望、对商业的嗜好、对物质利益和享受的追求,便成为最普遍的感情。
    中国的统治者喜欢将人民称作“群众”。“群”字的繁体是上“君”下“羊”,即高高在上的君主统御着散乱如羊的臣民。汉字改革后,“群”字成了左右结构,看似平等,但在中国文化里左尊右卑是约定俗成的惯例,依然凸显了君王的尊贵和羊群的恭顺。
    正如梁启超所说,“数百年卵翼于专制政体之人民,既缺乏自治之习惯,复不识团体之公益,唯知持个人主义以各营其私”,专制对人心的荼毒如此之深,以至于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踏上了通往奴役之路。
    保持虚假的神秘和真实的黑暗是极权政治的胎记,它刻意营造的深不可测使被统治的人们从来不会知道任何真相与历史。
    久而久之,便出现了哈维尔描述的景象:
    在每个人内心深处,他一方面是奴仆,畏惧上司;另一方面又是奴隶主,践踏下属。专制就是以这种方式把整个社会纳入它的系统,使人不仅是它的受害者,也是创建者。人们既是囚徒,又是狱吏。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一个不再被人们认可或相信的意识形态依旧可以发挥政治与社会价值分配的功能。因为哪怕它看上去漏洞百出、谎话连篇,但只要人们仍能通过它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便可运转良好。
    人,是向往自由的;但人又是懒于思考、习故安常的。因此卢梭讽刺道:“人是被迫而自由的。”
    群氓的集体无意识是如此顽固,以至于勒庞赌气般断言文明的进步诞生于谬误。
    清楚了铁路两条铁轨之间的标准距离为什么是米,你会发现这话还真没乱说。
    早期铁路的宽度遵循的是电车的轮距,电车遵照的是马车的轮距,马车又是按英国马路的辙迹设计的,源自古罗马的标准:米。
    罗马人为什么以此为战车的轮距?因为这是牵引一辆战车的两匹马屁股的宽度。
    考虑到美国航天飞机燃料箱的火箭推进器要用火车运送,因此该设备的宽度也是由铁轨决定的。于是你会发现,两千年前两匹马屁股的宽度决定了人类上天的事,隐藏在背后的逻辑却很少有人去思考,就像鲜有人思考执政党是否有在民政部门登记、军队到底属于国家还是属于个人这类常识性的问题。
    拉丁格言有云:一个了解事物原由的人,才是幸福的。但这话搁中国,也许得改成“试图寻找事物原由的人,是要倒霉的”。
    不过,你以为理想主义者都是跟你闹着玩儿的吗?自命不凡的天朝混到1911年,终于倒大霉了。
    阳夏之战
    汉口古称夏口,因此汉阳、汉口总称阳夏。
    经过四十天血与火的厮杀,北洋军攻占汉口,却遭遇了噩梦般的巷战。
    革命党提着脑袋造反,早已自绝后路,个个奋勇杀敌,不作他想。首义时曾在楚望台立过大功的马荣受伤后被敌人活捉,剖心剥皮,犹骂不绝口,毫无惧色。
    见革命军像打了鸡血一般,冯国璋大怒,下令纵火。
    顿时,烈焰延绵三十多里,烧掉了十分之九的城区,只剩一片焦土和废墟。
    汉口沦陷。
    值此危急存亡之秋,一个让黎元洪眼前一亮、以手加额的救星降临武昌。
    黄兴。
    比孙文小八岁的黄兴,在同盟会中的威望远较前者为高。
    章太炎曾倡议:“若举总统,以功则黄兴,以才则宋教仁,以德则汪精卫”——压根儿没孙文什么事。
    章士钊也称,自己弱冠以来交游遍天下,以光明磊落、任劳任怨的黄兴最易交。继而评价道:“孙、黄合作,最理想不过。一个在海外奔走,鼓吹筹款。一个在内地实行,艰辛冒险;一个受西方教育,一个喝传统墨水(秀才)。”
    其实,珠联璧合的孙、黄,本质的区别在初识后的一个月内便展露无余。
    当时,同盟会成立,孙文提议叫“中国革命同盟会”,生怕别人不知自己在造反。黄兴觉得还是低调些好,闷声造大反,把“革命”二字删掉,众人一致赞同。
    实干兴邦的黄兴和浪漫派诗人孙文之所以磨合无间,盖因前者具备国人身上稀缺的配角意识,甘当绿叶。
    黄兴曾自述:
    我革命的动机,是少年时阅读太平天国的杂史。金田起义后,洪杨(洪秀全、杨秀清)本来颇知共济,故能席卷湖广,开基金陵。不幸的是,因他二人有了私心,互争权势,自相残杀,以致功败垂成。我读史至此,不觉气愤腾胸,为之顿足三叹。
    同盟会发生过多次“倒孙”风波,若非黄兴坚信革命不能怀有私心,拒绝取而代之,洪杨故事早就重演了。
    然而,他毕竟是书生,对军事并不专业。之所以在同盟会取得一人之下的地位,除了每次起义都躬亲策划、身先士卒外,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原因。
    彼时,留日的陆军士官生里,有一百多人加入了同盟会,如李烈钧、尹昌衡、程潜等,皆为一时之选。
    由于是官派留学,精英里的精英,回国后便可掌握兵权,因此要做好保密措施。
    于是,这帮人平时都不去同盟会总部,只跟黄兴单线联系,入会证也统一交他保管。
    日积月累,黄兴在革命军人中树立起崇高的威信。当他出现在武昌时,城内士兵,奔走相告,并高举大旗,上书三个大字:黄兴到!
    黎元洪拉着黄兴的手,兴奋道:“克强兄你来,武汉幸甚,革命幸甚!”
    鉴于黄兴屡战屡败的造反履历,黎元洪不指望靠他打跑科班出身的冯国璋。之所以高兴,完全出于有人接过包袱,自己如释重负。
    宋教仁(1882—1913)却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欲推黄兴为两湖大都督,置于黎元洪之上。
    湖北军政府参谋部部长吴兆麟极力反对,认为此议会导致内部分裂,不如委任黄兴为战时总司令。
    众人均无异议,黎元洪当即登坛拜将,亲授黄兴关防令箭。仪式走完,主次揭然,黄兴人望再高,也不过是黎元洪的手下大将。
    由此可见,段祺瑞对黎元洪的评价“貌似厚重而实有权术,外似深沉而内有心机”还是很客观的。
    黄大将军到汉阳组织人马,见光复不久的湖南派来两协军队相助,登时豪情万丈,准备反攻汉口。
    吴兆麟又跳出来反对,力主坚守汉阳,且分兵至六十里外的蔡甸布防,因为此地是北洋军从侧面包抄汉阳的必经之路。
    事实证明,黄兴的军事才能还不如一个连长(吴兆麟起义前是新军队官)。
    发动突袭的当晚,大雨滂沱,革命军占尽天时,却因军纪涣散,找不到认真作战的,唯见大声喧哗者,到民房躲雨者,家在汉口直接步行回家者……
    在北洋军机枪的扫射下,溃败的革命军被赶到汉江边上。
    结果悲哀地发现,形式主义害死人——战前黄兴为了搞他那套“破釜沉舟”,把浮桥都拆了,自绝退路。兵荒马乱间,掉进江中淹死者不计其数。
    退守汉阳的黄兴极其被动。
    武汉三镇里,汉阳地势最高。尤其是龟山,在上面架个炮,指哪轰哪。
    一切如吴兆麟所料,北洋军经蔡甸攻打汉阳侧翼。
    面对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敌军,两协湘军的斗志受到了严重摧残,血战五日,纷纷逃回湖南。
    在付出伤亡三千多人的代价后,汉阳失守。
    忧愤交加的黄兴当场想自杀,为同志所阻,栖栖遑遑地跑回武昌。
    军政府召开紧急会议,怒气未消的黄兴指责一些军官没有贯彻执行他的作战方案。
    见黄兴新败之后还这么嚣张,众人拍案而起,斥其无能,一时间争吵之声响彻屋顶。
    黎元洪又出面当和事佬,平复了两边的情绪。接着,同与会人员盘算下一步棋怎么走。
    黄兴作为常败将军,敌进我退惯了,当即提出收拾残兵,弃城顺江而下,会合广东的革命军,攻打南京。
    举座哗然,众皆反对。
    军务部副部长张振武愤激道:“若失武昌,敌人盘踞上游,即使攻下南京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像洪秀全那样苟且待毙!”
    说着拔出腰间手枪,大呼道:“敢有再言放弃武昌者,即为汉奸,杀无赦!”
    众人一致叫好,起立鼓掌,黄兴面如土灰。
    黎菩萨打岔说要陪黄司令休息一下,把黄兴拉离了会场。
    当晚,成事不足的黄兴黯然离鄂。
    与此同时,冯国璋被清廷授予男爵,感动得号啕大哭:“想不到我一个穷小子竟能封爵,真是天恩浩荡!”
    这就是袁世凯要废科举的原因——冯国璋秀才出身,思想却比没有功名的段祺瑞迂腐,可见八股取士害人不浅。
    感激涕零之余,冯国璋将南下前袁世凯面授的六字方针“慢慢走,等等看”抛诸脑后,准备一举荡平武昌。
    结果接到了袁世凯紧急叫停的电话。
    滦州兵谏
    武昌枪响后,在奕劻、徐世昌等人的推波助澜和列强的施压下,急火攻心的载沣不得不忍泪屈从,请袁世凯出山,并负气道:“就照你们的办!若日后有事发生,都不要推卸责任!”
    你不高兴,我还不乐意呢!因“足疾”而被开缺的袁世凯上折推辞道:
    臣旧患足疾,迄今尚未大愈。去冬牵及左臂,时作剧痛。近自交秋骤寒,又发痰喘,头眩心悸,思虑恍惚……一俟稍可支持,即当力疾就道。
    话虽没说死,但整个一快进ICU的架势(其实精神好得很,一顿能吃五个大馒头),还怎么出山?
    见“湖广总督”引诱不了袁世凯,载沣强压怒火,派出了内阁协理大臣徐世昌——你不是想“抱膝长吟”吗,那我让你大哥来劝驾。
    果然,袁世凯亮出了复出的底牌:
    一、明年即开国会;
    二、组织责任内阁;
    三、宽容参与起义的党人;
    四、解除党禁;
    五、委以陆海两军最高权力;
    六、保证充足的军饷。
    实现前四条,能和平过渡到民主共和国;实现后两条,能兵不血刃地完成王朝更替。
    对“袁六条”,载沣断然拒绝,但很快就被次第倒下的多米诺骨牌吓傻了。
    陕西独立,署理巡抚钱能训出逃,西安将军文瑞投井自杀;
    云南独立,云贵总督李经羲被礼送出境,镇统钟麟被击毙;
    江西独立,巡抚冯汝骙吞鸦片自尽,成为汉族疆吏中为清廷殉节的第一人。
    山西。
    巡抚陆钟琦曾当过载沣的老师,刚从江苏布政使任上调来山西。其子陆光熙在日本留学,已加入同盟会,听说老父成为一方大员,赶紧回国劝其反正,以免覆巢之下无完卵。
    可惜,生活就像墨菲定律,害怕发生的事终究会发生。
    陆钟琦上任不到半年,人生地不熟,对掺了许多留日学生的新军放心不下,决心效仿各省的普遍做法,将巡防营调入太原驻守,把新军打乱分派到晋南晋北。
    还没来得及实施,邻省的西安便宣布光复。手忙脚乱的陆钟琦根据自己的观察,觉得新军标统(团长)阎锡山(1883—1960)态度尚好,不甚激进,便找他商量。
    刚满二十八岁的阎锡山心机似海,当年在日本时,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事到危难宜放胆,人非知己莫谈心”。
    早就和同盟会暗通款曲的他不动声色地向陆钟琦献策道:“太原新军里,只有姚以价那营不稳。姚的老家在晋南,靠近陕西,不如多给些钱粮,遣他去那防守,省城自可无虞。”
    由于符合既定方略,陆钟琦依言而行。
    这就给姚以价找了一个要子弹的借口。
    军队开拔前,抚台衙门敷衍说“子弹随后补充”,姚以价严词拒绝,说“世界各国,还没听说有部队出征却不带一颗子弹的”。
    僵持了两天,阎锡山站出来扮好人,说子弹可以先发一半,让他们走了再说嘛。
    结果弹药一到手,姚部立反,阎锡山麾下三营也加入助战,一举攻克太原。
    为了好言劝导陆钟琦,早已剪辫的陆光熙甚至买了条假辫子安在脑后,谁知一夜之间风云突变。
    被枪声惊醒的陆光熙赶紧起身去寻父亲。一出大堂,正好碰上革命同志乱枪扫射,当场毙命。死不瞑目的他,瞳孔里映射出的最后一幕是横在地上的父亲的尸体。
    陆家满门被屠,包括陆钟琦十三岁的长孙,惨烈程度直追《神雕侠侣》里的陆展元。
    新军协统(旅长)谭振德单骑赶来,也被乱枪打死。山西宣布独立,阎锡山被举为军政府都督。
    见腹部暴露到了革命军的枪口下,清廷大惊,急调第六镇镇统(师长)吴禄贞(1880—1911)率军前往镇压。
    个头矮小的吴禄贞性格放荡不羁,甚至纳娼为妾,早年在日本士官学校求学时,因出类拔萃,同张绍曾(后任二十镇镇统)、蓝天蔚(后任混成协协统)被时人称作“士官三杰”。
    回国后,吴禄贞攀上良弼这棵大树,累迁至副都统。好友帮他策划:副都统与抚台品级相当(正二品),但无实权,不如设法谋取一省之巡抚。
    吴禄贞反志已定,筹集了两万两白银,送给奕劻。不久,庆记乌纱贸易有限公司来话说:各省巡抚都未出缺,只有新军第六镇镇统一职需人。
    第六镇原归被载沣排挤走的段祺瑞,兵精粮足,且驻扎保定,便于起事,吴禄贞欣然赴任。
    很快,他便和同样心倾革命的张绍曾、蓝天蔚借军事演习策动“滦州兵谏”,向北京施压,要求速开国会。
    滦州就在直隶境内,可谓肘腋之变。清廷惶恐不已,非但不敢怪罪,反而下令嘉奖张绍曾,授予侍郎官衔。
    按下葫芦浮起瓢。光复后的山西,革命力量集于娘子关一带,虎视北京,局势危如累卵。
    当然你会问,吴禄贞已有前科,再调他去打阎锡山,不是饮鸩止渴吗?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首先,吴禄贞反迹未彰,正好借此机会观察其动向;
    其次,第六镇离京城太近,一旦倒戈,后果非常严重,必须调离;
    最后,任命吴禄贞为山西巡抚,打动其心,瓦解异图。
    结果,吴禄贞一到山西,便单骑会晤阎锡山。二人密谋成立燕晋联军,同张绍曾的二十镇合力攻打北京。
    谁能替天行道,英雄还是法治?
    洹上村。
    清廷之亡,已无悬念。摆在袁世凯面前的,是两条路:
    一、替清政府扑灭起义;
    二、帮革命军打垮清廷。
    袁世凯夙怀亡清之志,助纣为虐与其立场不符。并且,革命风潮席卷海内,方兴未艾,为了一个寡恩薄情的腐败政府而同天下人为敌——那得有多强烈的自虐倾向?
    即使肃清了全国叛乱,载沣也绝不可能坐视袁世凯尾大不掉。等待大头的,仍是卸磨杀驴的老戏。
    第二条确实令人期待,挥师北上,尽诛满人,就像东晋时颁布“杀胡令”的冉闵,被后世誉为“再造玄黄”的民族英雄也未可知。
    半个世纪前,平定了洪杨之乱的曾国藩威震华夏,人称“三千里长江,无一船不挂曾字旗”。
    庆功宴上唱堂会,有一出关于司马懿的戏被曾国藩当场叫停。司马懿从孤儿寡母手上篡了曹魏政权,而时局恰好是慈禧垂帘,主少国疑,杯弓蛇影的曾国藩自然怕引起上面的猜忌。
    左宗棠来信试探:“鼎之轻重,似可问焉”,曾国藩赶紧将“似”改为“未”,原信退回;
    弟子彭玉麟垂询:“东南半壁无主,老师岂有意乎?”曾国藩当着众人的面把彭信吃进了肚子里。
    此一时,彼一时。虽然冯国璋、张勋等北洋旧部还一副犬马恋主之情,但君之所向,天下趋焉,同革命军并力推翻清廷,绝非痴人说梦。
    杨度明白袁世凯的心思,却没有就事论事,而是聊起了法国大革命。
    18世纪的法国,社会阶层划分为三个等级:第一等级僧侣(天主教神父)、第二等级佩剑贵族(政府官员)和第三等级市民。
    国王路易十六比他那个叫嚣“我死之后,管他洪水滔天”的前任要开明得多,巴士底狱没有政治犯,抨击统治阶层的歌剧《费加罗的婚礼》也被请进了凡尔赛宫演出。
    然而,危机恰恰发生在改革的中途,而且是经济繁荣的年代,这无疑颠覆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的常识。
    其实,改革一旦启动就不能停止,否则改掉的部分将使没改的残渣显得格外触目,难以忍受。
    就像你过河过了一半,摸到一块大石头,欣喜地搂在怀里不动弹,那唯一的结局便是被身后也想过河的人群拍死在河床上。
    法国大革命就发生在弹簧松弛之时,直接导火索是税收问题。
    由于支持美国独立战争,国库严重亏空,路易十六叫来贵族,劝他们让渡一些利益,帮国家挺过难关,遭到拒绝。
    走投无路的路易十六只好召开中断了一百七十五年的三级会议,把三个等级召集到一起,共商国是。
    每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即便路易十六愿望良好勇气十足,三个不同的阶级又怎么可能达成共识?
    第三等级不但没有实现自己的政治诉求,还被告知要征收新税。代表们赖在巴黎不走,从讨论税收演变为讨论宪法。
    不巧的是,凡尔赛宫又传出小道消息,说王室准备调集军队,血洗巴黎。一帮深受伏尔泰启蒙的市民干脆先下手为强,揭竿而起。
    起义爆发后,路易十六一度采取妥协立场,通过《人权宣言》,推行君主立宪。
    然而,革命就是得寸进尺,释放了的民意比《蝙蝠侠之黑暗骑士崛起》里的哥谭市民还疯狂。
    谁的声音更响亮、主张更激进,谁就能上台执政。一时间,吉伦特派、山岳派、雅各宾派走马灯似的你方唱罢我登场,直到罗伯斯庇尔掌权,清除异己,实行恐怖专政,将制度革命推演为文化革命,建立精神乌托邦,却最终身死人手,唯余一片道德理想国轰然倒塌后的废墟。
    令人唏嘘的是,罗伯斯庇尔是启蒙运动旗手卢梭的狂热粉丝,一直致力于将偶像的哲学思想运用到政治实践当中。而写出了《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以及《社会契约论》的卢梭,其核心思想却是天赋人权,人人生而自由平等……
    杨度没有去分析从小革命到大革命,从改造社会到改造人性,革命何以最终搞得人人自危,与人心为敌。做梦都想当帝王师的他,哀叹的是卢梭死得太早,没能看到法兰西第一共和国的成立。
    袁世凯则像被说中心事一般,听得后脊发凉。
    罗伯斯庇尔唯一的错误便是没有生在中国,否则以其杀伐决断脸厚心黑的个人素质,想必功不在秦皇汉武之下。
    这是一个重复上演抢舞台、争主角的国度,无限循环。
    见始皇出巡,威风凛凛,刘邦和项羽不约而同地发出“大丈夫当如是也”和“彼可取而代之”的喟叹,其核心都是对当历史看客的不甘。
    无论“逐鹿中原”还是“问鼎天下”,鹿和鼎都是唯一的,不容他人染指。
    于是,分久必合的大一统思想便同个人野心孟不离焦地缠绕在一起。
    天无二日的一元文化,是中国政治的核心逻辑。即便以新新人类自居的同盟会,也不例外。
    刺客蒋中正
    上海光复后,功劳最大的光复会骨干李燮和被起义同志推为沪军都督,引起蒋介石的良师益友、同盟会一霸陈其美(1878—1916)的强烈不满。
    跟霍元甲过从甚密的陈其美在上海经营多年,同黑帮无赖打成一片。为了都督一职,不惜派人刺杀李燮和。
    这就有点恩将仇报了,毕竟李燮和曾率兵将陈其美从江南制造总局里救出来。
    该局是晚清首屈一指的军工厂、李鸿章给洋务运动作出的最好诠释。陈其美为了搞到起义用的军火,找制造局总办谈判,希望策反对方。
    问题是你让旱涝保收、工资条能吓死草民的国企老总去当官他都未必乐意,还指望他毁家纾难,跟你造反?
    果然,陈其美直接被关了起来。
    等光复会打下制造局,好不容易找到陈时,发现其形象颇为狼狈:手足戴着镣铐,坐在一张条凳上,头紧紧地靠着墙壁,一动不动。再一看,原来辫子从墙上新凿的小孔拉出房外,系着梁上悬挂的一个铁钩,故而纹丝不动……
    重获自由的陈其美又恢复了“四捷”(人称其“口齿捷、主意捷、手段捷、行动捷”)的威风,见暗杀未遂,干脆派自己的黑道兄弟拿着手榴弹去威胁李燮和。
    光复会在江南经营多年,李燮和根本不怕当铺伙计出身的陈其美,只因顾全大局,不想跟黑帮火拼,选择了低调闪人。
    当上沪督的陈其美并不满足,正好时任浙江都督的汤寿潜去南京临时政府赴任交通总长,便又打起了浙督的主意。
    然而,舆论一边倒地拥护光复会领袖陶成章(1878—1912),认为“非陶公继任,全局将解体矣!”“斯人不出,如苍生何!”
    被梁启超誉为“当世墨子”的陶成章常以麻绳束腰,脚穿芒鞋,奔走国事,四过家门不入,两番谋刺慈禧,可谓光复会的灵魂。
    多年来,经陶成章之手的革命经费数以万计,他自己却衣衫褴褛、粗茶淡饭。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烟花巷陌的常客陈其美,由于三天两头往娱乐场所钻,舆论攻击不断,被上海人称作“杨梅都督”。
    其实早在日本时,陶成章就曾当着孙文的面苦劝陈其美戒嫖戒赌,遭到后者记恨。
    以个人身份加入同盟会后,陶成章发现,在孙文的领导下,同盟会的管理和财务极其混乱。
    一次,孙文托日本友人订购了两千支快抢,供起义同志使用,结果被章太炎探知是早已淘汰的劣枪。
    还有一次,大难不死的起义同志逃回新加坡,身无分文,欲卖身作猪仔(苦工)。众人同孙文商量,设法接济,不料孙却说:“听之可也,不必管他。”
    最夸张的是坐视为革命宣传立下汗马功劳的《民报》(同盟会机关报)风雨飘摇,几近断炊,却始终不肯施以援手,任其自生自灭。
    主编章太炎饿得眼冒金星,连催孙文给钱,且只需三千银元便能解燃眉之急,却被告知没有。
    最后《民报》被封,章太炎因交不出罚金,险些罚做苦役。
    为此,陶成章同章太炎多次发动“倒孙”,要将其赶下台,另选贤能;孙文则四处诬蔑二人为清廷的侦探。
    由于内部纷争不断,孙文的权威受到严重的挑战,胡汉民、宋教仁等相继单飞,回国成立支部。若非黄兴极力维护,同盟会早已分崩离析。
    陶成章心灰意懒,在东京重组光复会,分庭抗礼。
    上海光复前,陈其美已同陶成章冰炭不容,向蒋介石等人吐露心事道:
    今武昌为首义之区,而江浙为光复会势力所在,若先于我等举事,同盟会将无立足之地。故吾人为同盟会计,为报答孙先生多年奔走革命计,不得不继武昌而立奇功于长江下游。苟能从上海入手,次第光复江、浙、皖、赣,以达北京,共和告成,同盟会化为永占优势之政党,始可无恨。今李燮和以协助光复为名,由鄂来沪,其人为陶成章之亲信,居心可知。诸同志好友,能有出奇制胜之策乎?
    就差直接说:“有能手刃此二贼者乎?”
    1912年1月14日凌晨,蒋介石奉陈其美之命在上海法租界广慈医院枪杀了陶成章。
    时论普遍认为,刺陶是孙文默许甚至直接指示的。
    1943年,这桩公案尘埃落定三十年后,蒋介石在日记中写道:
    余之诛陶,乃出于为革命、为本党之大义,由余一人自任其责,毫无求功、求知之意。然而总理(孙文)最后信我与重我者,亦未尝不是由此事而起,但余与总理从未提及此事也。
    史学家杨天石点评道:“蒋介石始终认为刺陶是出于大义,其授意者虽非孙文,二人也未曾谈及此事,但他估计,孙之所以长期信任、重视自己,和此事密切相关。”
    同一时间,同盟会籍的广东都督陈炯明也在其治下捕杀光复会成员——以革命主角自居的同盟会,用最直接的方法帮光复会实现了“功成身退”的入会誓言。
    崇尚实践不爱标榜、始终未设宣传机关的光复会,在贡献了吴樾、秋瑾、徐锡麟等烈士,光复了江南后,便已成为历史名词。
    失去平台的章太炎与李燮和性命堪忧,逐渐倒向袁世凯。
    而作为退休返聘人员,袁世凯才不相信什么“成功不必在我”的鬼话,“非袁莫属”的舆论和中外仰仗的人望让他愈发坚信中国需要宪政。但,必须在自己手上实现。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