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黎文面上表情一滞，夏饶微微收紧了力道，再次道：“你在怕他，为什么？”
薛黎文咬住了唇没有答话，那双明亮的眼睛逐渐趋于黯淡，却又仿佛在其中有无数的火焰在跳跃，只是苍白的脸掩藏不住他从内心深处散发的恐惧。夏饶渐渐松开他，冷冽清淡的目光却未曾离开他的面容，望着面前似乎有极大隐痛的男子，夏饶忽然觉得自己强迫的逼问来得异常残忍。
残忍？夏饶轻呼了口气，转过脸道：“你不想说就算了，走吧。”
“小姐……”岂料薛黎文这时却出声唤住了夏饶，眼睛里的波光狂肆地跳动着，哆嗦着唇半晌才字句清晰地答道：“孤亲王……是奉旨捉拿我薛家众人，并……行监斩之责的行令官……”
这一幕是他这一生最不愿意回想的过去。无数的老者、幼童、妇女被齐齐压在行刑台上，后背插着罪行桩，脖子上没有一丝头发的阻隔，双手被缚，满面悲鸣，却被肃杀的刽子手们强行按着不得动弹。监斩台上的桃花眼男子笑嘻嘻地搂着身侧美人儿，得下属提醒后，方才云淡风轻地喂了美人儿一颗从南疆火速运来的冰冻荔枝，连眼都没有瞥向那待斩的人群一下，只是扬了扬方才捻起荔枝的手，轻道：“斩。”悲号的泣血声阻隔不了斩刀的落下，他只能瞪大了双眼看着行刑台上无数颗纷纷落下的头颅，而身后，是两个死死制着他的轩辕无天的走狗。
从这一刻起，他就知道，这世界上只留下他一个人了。这一幕即使他再不愿回想，却总是在午夜梦回的时候闪现在他脑海里，躲不过，逃不了，那淡笑的男子轻轻的一个扬手动作永远刻在了他心里。魔鬼之手，断送的是他薛家三千五百八十四条鲜活的性命。
夏饶清冷的脸微微动容，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从认识薛黎文起，就一直在逼迫着他说一些他不愿去想、去说的事情，只因为她初到异世，不知世间风云，不知尘寰险恶，她急需要一个人为她解答疑惑，却不能直白地问：“这是哪儿，公元多少年，执政党是何党，哪族人居于统治地位……”她有眼睛和耳朵，她能看到，能听到这个世间别异于华夏五千年的历史。可她身处了这里，却丝毫不知这里到底隐藏着多少不为她所知的秘密、纠葛、传承与后继，她视线所及，只有一座名为紫檀的宫城，一所号为蛩罗的大狱，一间定为陋伞的府院，还有两具凄惨的尸体，她的手上沾着鲜血，可她的心却被密网蒙住，得不到一星半点的喘息。
“对不起。”夏饶轻轻从嘴里滑出这三个字，缓缓抬头看向薛黎文：“你记住，这一天我对你说了这三个字，以后，我永远不会再对你说这三个字。”
薛黎文默默回视她，忽然就笑了。那双沉淀了光彩的眼依旧明亮，嘴上虽说着愧疚，可眸子里却倔强地保持着自己的自尊桀骜。他缓缓地点了头，郑重地回道：“小姐，黎文记住了。”
圣洁的帕雪高原还在等着他们，那一处世外桃源般的地方藏着他们的梦想与希望，岁月悠悠容不下太多的犹豫彷徨。走下去，然后才能活下去。
二人离开府衙门口继续北行，跋涉三日，风尘仆仆的二人终于走到了慈悠古都厚重的城门墙口。出了这儿，直往东北前行就能到达帕雪高原。夏饶深吸了口气，拉过薛黎文躲到一处拐弯的城墙角，低声道：“把自己当做难民出去，能不能出去？”
薛黎文静静观察了一会儿，回道：“有些困难，小姐你看。”
城门口正过去着一个青壮男子，衣衫破烂，满面风尘，脚底的鞋也破着大洞，露出内嵌泥巴指甲的大脚趾。怎么看怎么像是乞丐了，可他要出城，却被城门口的守兵拦住，要他洗干净了脸才肯放他出城门。
夏饶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轻道：“跟出皇都的时候一样情形，他们到底在抓谁？”
“或许并不是要抓谁。”薛黎文沉着地道：“大曌内乱至深，又死了当朝皇帝，两大军阀名声显赫，一时之间无人能敌，众人草木皆兵，想来很正常。”
“军阀既然已经攻进了皇宫，为什么这些城都守军还是皇朝军队？”夏饶非常不解，按理说军阀都敢杀在位的皇帝了，那说明这王朝气数就已经尽了，守城的自然也要换成军阀兵。可目前见到的似乎并不是这样。
“皇帝虽死，但三王宵旰仍在。皇族势力并不容小觑。”
“既然皇族势力不容小觑，那为何当日轩辕无央攻进紫檀城会如此轻松？”夏饶凝神问道：“祖孙三人皆死，当朝太后、皇帝皆薨，可我们一路走来，百姓却少有谈及，更多的是避讳不提，难不成皇帝只是一个空壳子？”
薛黎文静静地埋首，双脚紧紧并在一起。女子的问话只说了一遍，并没有因为他未曾回答而再问一次，甚至她已经重新启口，问他：“找两个长得并不引人注目的，稍微富有一些的百姓，取而代之混出去，可好？”可眼前一闪过她那双似乎洞悉一切的眼睛，隐在心里的话就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
“三王宵旰，隆兆太后、燕季帝和王朝老臣，革新派为朝堂三股势力，各势力内也有相互对抗的小股势力。燕季帝即使身死，仍有皇族亲王可即位，并不一定就要他来死守紫金宝座。三王未营救，不过是骨肉至亲，血缘亲而情不亲。在皇家，尤其如此。而对于百姓来说，谁做皇帝，并不重要。”
夏饶慢慢握住了拳，转开了望着薛黎文的眼睛。
有的人，救不了自己的至亲同胞，只能忍受着耻辱和孤寂日复一日地算着日子祈祷着，可以让自己努力活下去，能在罪恶丛生的地狱里寻找到一丝光明。而有的人，明明可以救自己的血亲于水火之中，却置若罔闻熟视无睹，乃至如今嚷嚷着“国丧关本王屁事”的豪言壮语，嬉笑着要纳娶自己第二十九房小妾。
谁说老天爷是公平？他只给了每个人同样的生存权力，却不可能给他们同样的命运。而命运，始终要握在自己手里。
夏饶深呼一口气，眼珠转了一圈打算再想想别的法子，扭头的时候却看到了城墙上张贴的一则公告讣闻。
哀我大曌极仁孝睿武燕季帝，以厚德承嗣丕基，十年于兹矣。孝恭和顺，岐嶷颖慧，克承宗祧，自亲政以来，纪纲法度、用人行政皆仰太祖、太宗谟烈，内政聿修，虚己延纳，听怀受谏，君子盛德，当为圣主之功……
夏饶眼睛微微眯起，不受控制地移步朝那明黄讣告移近了些。刻板而呆滞的端正楷体字清晰可识，可是那明黄的色调却仿佛是针一般刺得她双目生疼。她静静站在了这张公文面前，缓缓伸出手去似要撕下这一纸公文……
“小姐！”
惊愕的声音陡然传来，下一刻她的眼前已经不是那薄薄的一张死讯通告，而是薛黎文惨白着的一张脸。耳边听得到他惊慌失措的叫声：“小姐，你、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
“之言……”
“你不同我……同生、共死了吗？”
“之言，若你得以逃脱，必是九死一生。今日或为你我诀别之日，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且站在轮回之门处等你，我会一直等着你。”
“母后，之言说得不错，林儿活着，不若死去。儿子也先走一步，先走，一步了。”
……
静躺的男子，落拓的玉冠，那双临终前清冷卓然的眼睛……夏饶猛地狠狠摇了摇头，狂乱地呼吸了两下，方才豁然睁开双眼，粗嘠地回道：“我没事。”
薛黎文放松地吁了口气。方才见夏饶一副神不守舍，失了心魂的样子差点吓得他失声尖叫出来，可即使是压低了声音，这音量大概亦不小吧。他紧紧拉住了女子的手臂，笃定地道：“小姐，小姐放心，黎文一定能想出办法，带小姐出慈悠古都的……”
“可能，我要耽误一点时间了。”
夏饶声音喑哑。语气低沉渐不可闻。薛黎文低下头去，似乎怕自己声量大了吓住了女子，只用耳语之音道：“小姐说什么……”
“我，要回去。”夏饶缓缓抬起头，眼中的犹豫沉淀下去，浮现而出的是一如既往的坚决果断。她轻轻将手放到了胸口，对薛黎文道：“我有一件要做的事情必须去做。黎文，一个人总好出去一些，我们就此别过。你去找你的未婚妻，我去做我要做的事情。以两年为期，两年后，我会在帕雪高原等你。”
薛黎文愣愣地松开了手。面前的女子乌发飞扬，脏兮兮的脸上散着柔柔的光，眸子清澈如水，在她身后来来往往的贩夫走卒、兵员参将都沦为了背景，他眼前只剩下她抽身而去，后退一步绝傲的身姿。
“薛黎文，记住，两年。”
“小姐！”
“记住了，两年！”
夏饶飞奔而出，沿着来时的路义无反顾地跑了出去，薛黎文伸出的手就这样停滞在半空，似乎还能感知到她一回头拂过他指尖的一缕青丝，柔顺却倔强，坚韧却绵长。
薛黎文死死握了拳，看着远处行动如鬼魅，瞬息间几乎不见了踪影的女子的背影，缓缓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来。
“两年……”他低声喃喃，仿佛能看得到两年后的情景。帕雪高原上飘渺的云雾，那最能接近天的地方，有宁静蔚蓝的海子，一望无际的雪原，奔驰的牛羊马匹，还有尽情欢乐的笑声与歌声……
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日子……
他转过身，缓缓朝城墙一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