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想听，我睡不着。”
伊诺摆手示意。他会唱歌的侍从立刻躬身退出，动作轻盈，背起鲁特琴时没有再发出一点声响。
在弗花·库那克退出去后，王子立刻问道：“为什么您不能对小花友善点？他从来都没做错过什么。”
“你刚刚在看什么？”瑞麦斯意味深长的瞪了一眼年轻的王子，他不想讨论关于弗花的任何话题。
“我……在看《费德沃简史》，嗯，因为……我想了解那些德鲁伊的故事。原来在奇迹纪元，这里的森林确实曾被迷雾笼罩。但是，大雾消失也已近千年。如今却再次重现！”王子摸了摸掉落在桌上的书本，露出他的招牌微笑道，“不过这么晚了，老师来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费德沃简史》可不是一晚上就能读完的。我来是想提醒你，就算是精力充沛的年轻精灵，也早就到了该休息的时间。”
在这个距离，瑞麦斯不能看清书名。他后悔应该把矮人的单片眼镜也带来才是。
进入营帐以后，瑞麦斯偶尔觉得有些凉气，看来是某处有在漏风。他决定等这次谈话结束，再派人进行检查。
“我想也是，这确实是很深奥的一本书。”伊诺说着，将手中的书本塞到了一旁的书堆里，“想必大雾甚至让您也感到困扰，我看到了您的布防。但是，不知道您在担心什么，难道这里会有敌人吗？”
瑞麦斯微微一笑，某些时候，他为自己学生圆滑的应变能力感到钦佩。作为统治者，这是个十分难得且重要的天赋。
“森林多少总会有雾，但不会像这样。我不会因雾困扰，我担心的是雾里会出现的人。但愿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告诉伊诺王子。
我在担心谁？
精灵王的弟弟萨尔拉特比他哥哥还高傲。在他眼里，人类也许还比不上他家里花园土里的蚯蚓。
但是，没人否认萨尔拉特是一名勇敢的战士。这样的人，会对权利产生欲望吗？
瑞麦斯无法确定，他有太多无法确定的事情。他唯一知道的，是现在自己正带着精灵公主的尸体，以及一位流着人类血脉的精灵王位继承者前来。
回忆只在转瞬之间。
“老师？”
伊诺王子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兴奋，开口问道：
“什么人，会是巫师吗？还是那些异教徒和翡翠城的叛军？难道，是他们故意制造出浓雾，以便自己可以潜伏在森林中？这里天然就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叛军不可能突破骇帕斯堡，他们到不了这里。而所谓的异教徒无非是群宵小之辈，不值得神剑团去担心。”
“就算真有人闯入古老的费德沃，他们也一定早就被巡林的游侠消灭干净了。精灵的森林可没有那么好的脾气会接纳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更何况，也从来没有人有能力制造一整片迷雾。”
“如果你去那样想，就是在浪费你自己宝贵的时间和精力，我认为你应该立刻躺下去睡觉了。”
听到王子异想天开的想法，他有些失望。
伊诺王子微笑着，脸上表情真诚的说道：
“说的也是，我差点忘了，老师您一骑当千。有您在，当然没什么担心的。”
瑞麦斯轻轻摇头：
“我已经老了，就算年轻时也没有那种实力。”他告诉伊诺，“也许未来的你可以，如果你能踏实心思练习剑术的话。”
他并非谦虚，而是以他现在的年龄和身份，早就不去在意这种恭维的话了。不过，他从王子的眼神和语气中看出这并非奉承之语，所以内心还是感觉到了些许宽慰。
“哦，您知道的，王子总是有太多事物要去学习。”伊诺眨了眨眼，“不过我的技巧已经很好了，不是吗？”
“很好，但还不够。”
伊诺鲁克·爱恩索德的剑术造诣是瑞麦斯在所有年轻一辈人中见过的最好的，他在心中默认并欣慰，但嘴上绝不会轻易夸奖。
“您早晚会承认我的天赋，我会证明给您看。”
混血王子对自己颇有信心，他微尖的耳朵竖着，连下巴都抬高了些许。
这个举动，像极了精灵。
“我从没有质疑过爱恩索德家的人用剑天赋。如果你能更多的学习雷克·奥提斯公爵的事迹，那便是更好。”瑞麦斯希望王子能学到雷克的谦逊，而不是精灵的高傲。
“我当然有，雷克·奥斯提公爵指挥当年在胆怯深渊的大海战，却在之后将功劳归功于杰拉德·兰斯洛尔公爵，这个故事我从小到大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了……”
“这样就好，看来你确实认真读过很多书。”
瑞麦斯立刻打断了王子。他十分后悔自己不该提起雷克·奥提斯，因为这让他又听到了那个他不想听到的名字。
瑞麦斯立刻改变了话题，“那么你觉得，这场迷雾是怎么回事？”
“或许精灵森林就是如此神秘？我不知道……”王子摇了摇头，“老师您说过不是魔法，但又如何解释如今大雾的重现？”
“自然的力量无穷无尽，孩子，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相较之下，魔法简直不值一提。我们还不知道这雾到底有多大，也许相对于整片森林，不过如同一颗松子罢了。
而关于精灵森林的故事，我自认所见所闻比你和你的书本都要更多一些，尤其是关于雾。
我的家族发自于沼泽和丛林，常年被雾笼罩，因为雾实际就是漂浮的水，有如蓝天上的云。传说在远古的费德沃森林某处，曾有过一个巨大的湖泊。拜他所赐，此地常年被雾笼罩，就像现在一样。
所以，那时候的费德沃也被称为迷雾森林。精灵以湖水之神的名字为那湖泊命名，称其为拉格纳之锅。”
“锅？”
“没错。少数书籍上仍有关于此事的记载，据说所谓的湖水之神拉格纳不过是一条巨大的鳄鱼，它残暴凶狠，隐藏在湖底深处，以吞噬湖面上的精灵渔夫为乐。”
瑞麦斯发现自己已经坐在行军凳上，并把剑带挂在了一旁，开始了叙述。
“那时的费德沃森林中有湖、有水、有雾，是属于德鲁伊的时代。熊灵、狼灵、鹿灵，他们互不为友，但都将猫灵视为敌人。因他们认为，猫乃死神的宠物，是不详之物。
于是，猫灵们躲藏到了拉格纳的湖水中央，并在那里的岛上为自己建立起了的堡垒。”
但德鲁伊的联军用魔法唤醒湖泊，洪水淹没了小岛和岛上的堡垒。
猫灵们为了自救，用最后的自然之力烧开了湖泊，湖水迅速蒸发，也使得湖底的拉格纳被活活烫死，就像一口大锅里的一条被烹饪的可怜鱼儿。
所以，湖泊又被后世的精灵称为‘锅’。但最终，湖泊的干涸也让所有精灵失去了水源，导致衰败了整个森林王国。”
伊诺王子颇有兴致的走到炉火旁添了些柴，说道：“原来，德鲁伊们曾经掌握着那般强大的力量，竟能蒸发湖泊？”
“有些历史已成故事，而故事成为了传说。传说之事，必被后人添油加醋的篡改，不可尽信，这一点你是明白的。我们虽可借古论今，但太遥远历史的并一定能帮助现在的我们做出正确的抉择。更重要的，是要专注于眼前的事。”
在瑞麦斯单独与伊诺相处时，没有王子与臣下，只有老师和学生。
“湖泊如何消失已经无关紧要。几千年前甚至万年前的事情，我们根本无从知晓真相，也没那个必要。
大雾散去，也许的确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湖泊的干涸。没有了水，雾就会少，但这并不意味着会完全消失。
自然的生命之力随处可见，树木、植物、大地甚至一颗绿草也可以产生水。不过，如果真如你所说，德鲁伊的法术强大到可以蒸发湖泊，也许同理也可以清理浓雾。
但很遗憾，现在我们的身边并没有一位德鲁伊。流传至今，绿魔法早已不复存在，仅剩黑魔法为祸人间。”
“黑魔法……可以将死人复活……”伊诺王子从果盘里拿出一颗苹果丢给公爵，自己咬着另一个，“老师说过，那是您亲眼所见。”
“没错，但那些再次站起来的只是行尸走肉，绝非生命。”
“父亲进行了这许多年的肃清审判，却还是没能把他们消灭干净。”伊诺大口咬下果肉，汁水流到他光滑的下巴上，“黑魔法真的那么强大吗？以至于让杰拉德老师那样的人都能失去本心，背叛王国。”
不……杰拉德……那个名字又再次出现。
这是第几次了？
瑞麦斯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他感到自己心跳陡然加快，只是下意识的张嘴。
不？我想说杰拉德不是叛徒吗？
这个名字如同咒语，总是能将他拉入记忆的漩涡。
杰拉德·兰斯洛尔是前任王子导师，论学识，就算是艾露学者城的大博学者，也不敢说自己比杰拉德的知识更渊博。
这一点，瑞麦斯自愧不如。
论武艺……他会立刻回忆起奎尔龙斯的那次国王比武大会。即使已过去三十余年，他仍记忆犹新。
比武的胜者将会被封为巫师王爱德华·恩佐克三世的新任黑骑士，并迎娶他白的吓人的女儿伊莎贝拉（那时，天知道她是活人还是死人？）。
于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背弃了那句家训：“永不言弃”。
显然他的对手也有相同的想法，比武变成了可笑的滑稽表演。
只见两名骑士骑马持枪冲锋，然后在即将碰到对方之前争先翻倒地。爬起来的两人连剑都拿不稳，脚下更是踉踉跄跄，但各自嘴里的喊杀声却吼的震天响。
软绵绵的比武让巫师国王爱德华二世失去了兴致，“迷沼城和翡翠城的骑士就是这种货色？让这两个废物赶快从我眼前消失！”
瑞麦斯仍能记得后来的那天下午。那时候他嘴上没有胡须，眼角也没有鱼尾纹，头发也没有变成白色。而他的对手，那位黑发少年骑士绝对称得上是美男子，身材匀称，肩膀宽阔，眼神坚定。
这场私下的约战从一开始就是全力以赴，一直进行到黄昏。
他们打断了两杆长枪，打碎了两面盾牌，崭新磨光的佩剑也变得布满豁口。他用拳脚和剑柄把对方揍得鼻青脸肿，自己也崩掉了几颗后槽牙并且断了两根肋骨。
他大汗淋漓的丢掉头盔，眼前的骑士也做了同样的动作，然后两人同时哈哈大笑。
当晚月亮格外的明亮，他们在篝火旁喝掉了带来的整整两桶河谷镇特产的顶级葡萄酒。
多年后，他们终于并肩在迷雾城爱恩索德家的槲寄生旗帜下，信仰了同一个神。
最终，代表爱恩索德家族和爱之教团的崭新槲寄生长剑旗替代了尼亚“巫师之环”的蛇纹黑色六芒星旗，他和杰拉德也成为了圣剑王国八位圣骑士中的二位。
安托尼亚·爱恩索德以国王之名举剑搭在他们的肩膀上宣读着册封，大主教尼姆·安卡亲自为他们涂抹圣油，那时的一切如光般辉煌灿烂。
现在，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如今，兰斯洛尔的名字只能代表懦夫、叛国者、变色龙。这是国王、代理总主教（也就是他自己）和大审判一致的判决。
出于职责，他必须在那张判决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尽管他对上面的字一个都不信。
那一刻，他觉得他才是真正的懦夫、叛国者、变色龙。
甚至，他在看到米斯摩尔家徽的那只墨绿色蜥蜴时，都觉得它变成了彩色的。
但她万万没有料到，自己的妥协竟会给杰拉德的家庭带来彻底的毁灭。他的第一任妻子扎依娜更是因此自缢。而他，将再也永远无法得到妻子的宽恕。
我的爱人，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闭上眼，抑制住眼中那即将出现却不该出现的东西。
脑中思绪万千，却只转瞬之间。
“……不，黑魔法比知识容易学习，比金钱更容易着迷，再强大的人也有脆弱的一面。所以我们才必须时刻坚定自己的信仰，坚信梅洛妮，爱之神的力量会帮助我们抵御黑暗的诱惑。”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就像变色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