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轻轻云淡淡，坐看日出日落变幻不定，然后她就可以在这极静谧的宫墙里一天天年华老去直至成为某些人的回忆。再过了些时候，那些回忆也会消失在层层遮蔽的雾霭里，再也寻觅不到踪迹。
没有人会记得她，而她却会记住所有在她生命中出现过的人。
暮鼓晨钟，不觉流年已暗中偷换。
例如他，又例如他，又例如那些似是而非的过往。
醉梦三千场。
一朝梦醒，再回首，已然是百年身。
那一日，她继续安详的坐在院里发呆，极白极轻的云朵在不远处翻覆不定变幻出许许多多的图案来。阳光落在她的纤细美丽的身上，像是要穿透了她的身体似的，若有还无氤氲出引人若醉的莲雾。
不知待了许久，日头渐渐大了起来。
她晒的脸颊微微发红，却仍然没有丝毫离开的打算。倒是两颊的红晕为她添了几许真实的意味，不再虚浮在空气之中风吹就散了。
“母妃？”
轻轻柔柔娇娇嫩嫩的呼唤让她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脸上露出笑来，“默儿，快过来。”
七岁左右大的女童走了过来，走的极慢，甚至还时不时搭着宫婢的手。走的近了，她才放开宫婢的手，很是乖巧的投入竺妃的怀抱之中，嘟囔了声，声音微微发着虚，“母妃，药好难喝。”
“那以后就让苏春帮你准备一碗糖水。”她呵怜拭去女童脸上的薄汗，才走了几步路而已就累成这样。胎里带了的毒到底还是无法解啊，弯月眸里微微有月光润泽，手上的劲力更加温柔了几分。
女童的视线落在小榻的药碗上，药碗之中莹然如玉一般的汁液在阳光之下泛着光，已近正午时分了，可那光却让女童觉得发冷，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急忙往竺妃的怀里缩了缩。
“母妃，你为什么不喝药了？”
“因为母妃要离开了呀。”
原本静立在一旁的苏春脸上变色，柳眉微立，“娘娘！”小公主才七岁而已。
竺妃轻笑了下，不意扯动心肺连咳了几声，苏春立刻用手帕替她掩上，红色绣帕微微湿润，红帕之上隐有暗色。苏春眸中闪过痛色，即刻便将手帕藏到身后，神色如常，“想来娘娘日头晒的久了，口也干了，奴婢去取两碗甘梨晶给您和小公主润润喉。”
见苏春走的远了，女童仰头抚着母亲略显冰凉的美丽脸庞，“母妃，你要去找父王了吗？”
“是呀。”
“父王他等母妃等了好久了。”
“是呀。”
女童沉默了一会，声音里隐约有哭腔，抬起头来却是言笑晏晏，“母妃，你与父王在那里也等等默儿可好？默儿害怕一个人走。”苏春他们不敢说，姑姑不忍说，并不代表她不知道。她虽只有七岁，可吃的药加起来比他们所有人的都多，什么是生，什么是死，她想她是了解的。
竺妃鼻头忍不住发酸，美目之中月光愈发荡漾开来。她用力拥住女儿瘦弱的肩膀，一滴泪滑落在地，落地无声。
她的女儿啊，他们犯下的罪孽一定要她来偿还吗？
她不过才七岁而已……
她的人生还没有开始……
纤腰蓦然被女童用力搂住，搂的极紧，怀里的瘦弱身躯轻轻发抖，抖的她心慌意乱心乱如麻。陡然间一阵昏眩，眼前发花却是怎么也看不清，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下。
大限将至！
现在不可以，现在不可以！
她用力咬唇，唇皮一破却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口中湿润腥甜。凤仙花染就的鲜红指甲刺入掌心，隐隐的痛让她精神忽的一震，她喘了口气，视野总算清明了起来。
“母妃，你答应默儿可好？”
“好。”她将女儿从怀里拉了出来，细细拭去她眼角欲落不落的眼泪，她的女儿啊，有着与她父亲一般的固执与倔强。依稀相似的脸庞，却又让她不得不想起另一个人。她叹了口气，唇角的笑意一如既往的温柔，“默儿，人在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活下去才是真的。懂了吗？”
女童重重点头，“默儿不仅要活下去，还要开开心心的活下去。”
“真乖。”她轻笑，“母妃跟父王会在那边等你，你不要心急，来的越慢越好。”
“默儿……知道了。”
她美目微动，声音陡然轻扬了起来，“还有一件事情，你仔细记着了，千万莫要忘了。”左右环视了下，庭院之中寂寞的只听到树叶哗哗作响的声音，她还是将唇贴近女童的耳畔。
一会工夫，女童脸上微露懵懂之色，张口，“母妃……”
“乖默儿，你听不懂没有关系，日后就会懂了的。可你要牢牢记清了，千万不要忘了。”
虽然心中疑惑，但女童仍然乖巧的点头，应了声，“默儿记清了。”
竺妃欣慰抬头，就看见苏春端着餐盘就站在不远处的柳树下，像是站了有一会了，见她看了过来，脸上顿露错愕尴尬之色，一时犹疑着不知该不该过去。但见竺妃轻声对着小公主又说了些什么，小公主点了点头，慢吞吞的朝着她这边走了过去。
“公主小心！”她吃了一惊，将餐盘一摔赶紧迎了上去，正好托出小公主几欲摔倒的小身子。
女童已经习惯了这种摔倒，也不以为意，小手拉上她的衣袖，软着声音道，“苏春，我该去看书了。”
看看地上洒了一地的甘梨晶，苏春犹豫了下，就听见竺妃温声吩咐道，“苏春你就带她去吧，默儿就要多拜托你照顾了，只是别由着她的性子来就是了。”
……这简直就是在托孤了！明明，娘娘明明知道她是……
“娘娘！”她喉咙似有骨刺卡着，说不出话来，眼眶忍不住发红发热。竺妃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退下了，自己独自凝视远方一时间已看的痴了，低声笑念，“都是痴儿女，谁解其中味。此情由来久，不必虚妄言。行言，你也等的久了吧。”
她慢慢的合上眼，唇角含着极浅极淡的笑。冷风飒飒，曳地的长裙飘摇如画，翩然温柔的恍若轻蝶展翅，风渐渐歇了，合上的眼却从来没有睁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