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无论是出去游玩，抑或是离家出走，师父都会预先给我准备满满的一小袋，并嘱咐我每月一粒，不准延迟。
我虽时时与他斗嘴，却心知他对我极好，也就将他的话谨记在心。
纵使我十五岁那年与他怄气离去，包袱中也装着不少的药丸。我与北冥宸成亲那日，师父没有来，却托人给我带了一封信。
信上只有寥寥的几句话：丫头，你终究是逃不开命中的劫数啊。你既如此喜欢他，为师也不好阻拦。若是累了，你就回来吧。
我含着泪，点起火纸，偷偷把信烧了。
这是我和师父的约定：绝对不能对任何人提起药王谷，除非他过世。
后来离开北冥宸，回到药王谷时，才发现师父在我嫁给北冥宸后的两个月就已过世。我悲痛万分，郁郁度日，生安安时，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死在接生床上。师兄冲进来，抓起一把药丸往我嘴里塞，硬是把我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他说，这是两个月前师父为你准备好的药。师父耗尽了最后一滴心血去为你卜这一卦，总不能白费了。
我惊异地瞪大双眼，泪水大粒大粒地砸下来。
一滴心血可是一个人的十年寿命啊。
生下安安后的一个月，我身体虚弱得不能行走，只能关在暗无天日的屋子里休养。因为坐月子期间不能服用其他药物，我第一次没有按时服下师父给的药丸。
但自师父去世后，他留下的黑色药丸也只剩几粒了。我想，不如寻师兄来研究一下这药丸，知道配方后，应该也能炼制一些吧。
我艰难地起床，一步一拐，慢慢地移向门口。吃力地推开门时，苍白的光线刺眼。正欲唤来睆睆，她却走到了门口。我忘记了，萌萌是习武之人，耳力比一般人灵敏许多。
她见着我，满脸惊奇，问道：“你是谁？我师姐呢？”
我一愣，这是怎么了？
当我看到铜镜中的面容，我久久不能言语。
铜镜中的女子不施粉黛，唇点朱红，眉头轻蹙，便似水映月，纠得人不由心颤起怜惜之意。
师兄捏着那粒黑色的药丸，神色复杂地望着我，“这是一种易容丹，名唤‘遮颜’。”
遮颜？呵，师父，你让我每月吃一粒这种药丸，便是要遮掩我的容貌，阻挡我的劫数么？可你终究是抵不过命运的安排。
你可知，北冥宸纵是我的劫，亦是我一生的恋。
——
一日后，李府。
夜幕深沉，水月倒影，府内灯火憧憧，一片寂然。此时，三更刚过。
一条黑影悄然而至，越过昏昏入睡的守卫，来到一间华丽的寝房外。他探头至窗内，见守夜的两个侍卫都已趴倒在地，便翻窗进入，来到昏迷的李青华床边。
经过这几日的治疗，李青华体内的毒几乎都被清除，气色也大好，唇上也染了一丝血红。来人轻推了李青华几下，小心翼翼地喊了两声“大哥”。
李青华立刻皱眉地轻吟一声，喘一口气，辗转欲醒。
来人神色一顿，慌忙抽出腰间的匕首，瞄准李青华的胸口处刺去。
“哐当”一声，一把红色大刀猛地挡住了匕首的尖头，往外一用力，匕首和人齐齐向后退去，一个不稳，跌落在地。
萌萌单脚踩着落地的匕首，收起手中的大刀，俯视着坐在地上，脸色煞白的来人。
我挑起轻纱帘布，从寝房内阁出来，望着来人，淡笑道：“二公子，别来无恙。”
知道中计了，李青桐惨白着一张俊脸，平日里的温文尔雅也消失不见，神情狼狈，眼中仅剩的一丝挣扎和不安逐渐化为绝望和迷茫。
他垂头，问道：“你几时发现的？”
“刚来的第一日。”
“什么？”他惊讶地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我。
“那日，刚进李青华房内，我便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熏香味”，我走近他身边，徐徐道来，“西北漠门的漠阎花毒性虽霸道，却也不会马上置人于死地，毒发时间约莫是两个月。而李青华中毒方才一个月，竟已似将死之人。原因在于，那些熏香里加了一味苍耳。苍耳毒性不强，少量闻入人体并无大碍。但是，苍耳能催漠阎花之毒，所以李青华才会在短短的一个月内将近毒发。”
“孽子，居然刺杀你亲大哥，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李老爷带着一群家眷从门外冲进来，横眉竖目，大声喝道。
见到李老爷，李青桐目光一滞，随即冷冷一笑，“亲大哥？我娘从来只有我一个儿子，哪来的亲大哥？”
“孽障，孽障啊！”李老爷气得面红耳赤，举着巴掌就要扇过来。
“老爷，不要啊。”这时，从一群家眷里跑出个约莫三十几的华丽妇女，头梳云髻，面白眉清，与李青桐有六、七分像。她扑到李青桐身上，泪光盈盈，哭喊道：“老爷，这可是你的亲儿子啊。”
“荒唐！真真是慈母多败儿，今日我非打死这孽障不可！”
“荒唐？”李青桐阴沉着脸，回道：“我看你才是真正的荒唐！就因为大哥是李家的嫡长子，而我娘是妾，所以我理应只能帮着大哥打理一切事务而没有继承的权利？大哥在外花天酒地，惹了事，你帮他收拾。就连他身中剧毒，你也宁愿冒着偷盗的罪名拿出那株罕见的双生莲为他求医。若不是你逼我，我又怎么会动起杀他的念头？”
“闭嘴，你个孽子，就因为李管家发现了你的阴谋，你居然狠下毒手……”
“我没有杀李管家！”
“人赃并获，你还想狡辩？”
“他确实没有杀李管家。”我打断他们的争吵，缓缓说道。
“呃？”李老爷疑惑地看着我，“可是沈姑娘，你们不是……”
我摇头，“李管家死的那晚，确实是发现了二公子的不轨之心。许是想起了那些可疑的熏香，李管家才会返往大公子的寝房查看，随后李管家又匆匆地欲找二公子对峙，在路经后花园途中遇害身亡。”
“什么？那凶手在哪？”李老爷惊呼。
“凶手在这儿。”莫霄云从门外进来，单手提着一个穿仆人灰衣的彪壮大汉，重重扔到地上。
彪壮大汉双腿古怪扭曲，似乎已被人绞断，身子以肘抵地，脸上满是青紫痕印，让人难以辨认。
“八铁？”李青桐一怔，好一会儿，才认出这是在他身边服侍了七年的仆人，“怎么会是你？”
莫霄云笑道：“这点功夫也敢到我房内偷取双生莲，真是可笑。那日在书房外偷听的人是你吧？你明知双生莲不在李青华房内，便假意纵容你家二少爷来刺杀李青华，让他中计被擒，转移视线，随后你便妄想趁着这个空虚到我房内盗取双生莲。”
闻言，李青桐才彻底明白过来。他闭眼，沉痛地问道：“八铁，为什么？李管家与你有何仇恨，能让你下此毒手？”
八铁因双腿被断，痛苦得冷汗直流，“二少爷，是我对不起你。我有必须拿到双生莲的理由。”
“什么理由……”李青桐正欲询问，便见八铁唇齿一闭，青筋勃起，眼睛翻白，身体开始抽搐，嘴角慢慢溢出血来。
“八铁！”他大呼，直直扑了过去。
我连忙蹲下把脉，用力撬开他的嘴，“他服毒了。”
“什么毒？”
“似乎是，夺魂。”
夺魂是一种剧毒，江湖上并无解药。因为这种毒毒性极烈，一旦吞下便毒发身亡，根本没有研制解药的意义。但此毒珍贵，一般只用于各宗各派的死士以及皇宫密士，八铁乃是富商之仆，区区一介莽夫，武功平平，又怎么会拥有这种级别的毒药呢？
莫霄云眯起凤眼，暗光丝缕，“他应该是被人挟持了什么重要的把柄。”
我叹气，这潭水可真是越涉越深了。
案子破了，八铁死了，线索也就这样断了。如今，该轮到处理李青桐了。
此时，李青桐双目呆滞，魂似游离，僵直地跪着。
李老爷气愤地要送他去官府查办，而李青桐的娘亲搂着他哀哭祈求。
我一向不喜看这种纠纷，便出了声，让李老爷另做处罚。
李老爷想了想，随即喝道：“你既然做出谋杀兄长一事，李家也容不下你。从今日起，你便不再是李家之人。”
话音刚落，李青桐的娘亲又伤心欲绝地大哭起来，李老爷却丝毫不理，铁定了心肠。
李青桐这时才微微反应过来，表情漠然。他朝他的娘亲狠狠地磕了三个头，又道了句“孩儿不孝”，才慢慢地走了出去。
见此，李老爷只是移过眼，眼中没有一丝伤痛，他的娘亲悲痛地捂嘴轻泣。
我心道，这李青桐倒是个孝顺的，颇有一分读书人的傲骨和几分才能，离开李家，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李言虽为江南首富，但若执意遵从祖训，拥嫡弃才，把整个祖业交到李青华这种终日无所事事，只会喝酒取乐的人手中，过不了多久，祖业将不复存在矣。
再看已经泣不成声的李青桐的娘亲，低眉顺眼地站在李老爷身边，心里纵有再多怨，也不敢言。
我心中惆怅，又忆起自己曾被贬为侧妃的那段光阴，默默哀叹。
俗话说得好啊，宁为寒门妻，不做高门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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