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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默娘

书名:一世君倾 作者:君子攸宁 本章字数:1018字 更新时间:2020-02-08 22:46
    承泰宫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荒凉许多,虽正值夏日,可步入大殿中,便觉一阵渗骨的寒气夹带着潮腐的味道扑面而至。这里甚至比容玥的棠梨宫还要阴冷几分,很难想象宁熙当年冬天被禁锢于此的时日是如何熬将过来的。那年为着她向慕辰求情的记忆依稀,还记得他曾说让我莫要为之后悔,谁道一语成谶,未想到如今我也有这一天,可放眼这宫中却一个能为我求情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我抱着我的包袱一步步朝殿内探去,四下却静得可怕,我竟是一个人影也没瞧见。我随手在桌椅上摸了一把,竟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尘。殿外的光线照将进来,甚至能看见空气中漂浮着的大粒的灰尘。这里明明是有婢子管的,怎地无人洒扫呢?
    我清了清嗓,试着唤道:“有人在吗?”我声音不大,可却被这空旷的大殿放大了数倍,静待片刻,仍是无人应我。我无奈之下,只得从包袱中掏出一块布来,将桌凳勉强擦了擦,这才落下座。
    正当我捡拾着包袱里的东西时,只听大殿一角传来一声低低的却不怀好意的窃笑,我猛地抬起头来,只听一个尖利的女声渐渐朝我这边逼近:“哟……我道皇上又将哪个犯了错的姐妹送了来,不想竟是你啊!哈哈哈……你颐妃却也有今日这般的下场,当真是天可怜见,这么长时间过去,可终于替我出了这口恶气!”
    我回头去瞧,那狂傲的女声仍未停止讥笑,眉眼肆意地摆弄出最嘲讽的表情,极尽讥讽之能事。果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我竟忘了,那个被我一手送进冷宫的祺芸也在这里。
    “怎么不说话了?颐妃娘娘不是最恃口齿伶俐,能言巧辩的吗?”她蓦地上前一步,狠狠地捏住了我的下颌:“你怕是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也会落得跟我一样的下场罢?冤有头债有主,你让我在这冷宫中受尽了苦楚折磨,往后的日子,我也必不叫你好过!”
    我身子尚未将养完全,昨日与慕辰一番决裂更是身心俱疲,祺芸的指甲已经抠进了我下颌的肉中,我伸出手想要将她推开,她却怎生都不放手,力道反而更强了起来。我被她捏得生疼,扯开喉咙大声叫喊起来,忽觉下颌上的力道一撤,祺芸一声呼痛,竟跌在了地上。将她一把拉开的女子站在她身侧,冷冷瞟了她一眼,复又上前察看了一番我被捏得红肿的下颌,只是摇了摇头,自一旁柜子中一阵翻拣,寻出了一管药膏出来,一下下替我上着。
    我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她身着一套洗得已然发黄的宫装,一副宫婢装扮,生得人高马大,年岁约莫三十上下,眉眼间自有着一股刚毅之气。她替我上完药,背转过身去收拾着东西,从头至尾却一句话也不说。
    我心下充满感谢,站起身来道:“谢谢你。”那宫婢偏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脸上却无一丝表情,又朝地上兀自揉着腰腿的祺芸瞪了一眼,这才缓缓朝殿外走去。
    真是个奇怪的婢子,我抚着伤口朝殿外望去,忽听得祺芸恶狠狠地道:“那个死哑巴!待得我自这个鬼地方出去,第一个收拾的必定是她!”
    哑巴?那宫婢竟口不能言么?无怪她方才一直沉默,从头至尾一句话都没说。看样子她似是这承泰宫中唯一的婢子了,虽身有残疾,却力大无比,有着一身的本事,倒让人不能小觑了她。
    祺芸堪堪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衣裙上的灰,一脸凶戾地盯着我,我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不欲与她多作分辩,抱起包袱便欲往殿外走,却与那哑宫婢撞了个满怀。
    我忙颔首道歉,她只是摆摆手,一把拽着我的手腕便往另一间偏殿走。我只得任由她拖着,跟了她走进不远的一间偏殿。
    她伸出手指一指,示意我将包袱放在一边,又指了指地上放着的水盆和帕子,手在空中划了一周,看样子是要让我将这里洒扫一番,以后便以此作居了。我这些年虽养在深宫未曾做过这些粗活,但以前在家里的时候这些家务什么没做过?我朝她点了点头,二话未说,将袖口挽起,蹲下身子便开始拧起帕子。
    这宫婢脸上仍未有何异样的表情,与我一同做起了这洒扫的活计,只是看我的眼神里透露出了一股异样的赞许色彩,似是因为我与那些旁的被贬来的主子们不尽相同,连这粗累的脏活也都能做。
    不消几时,原本蒙了尘的殿内便光洁了许多,我将包袱打开来,一样样拿出整理,那宫婢站在一旁默默看着,既不搭把手也不就此离去,直至我从包袱里将兰芷送我的那管箫取了出来,她口中竟是咿呀了两声,快步走上前将箫自我手中抢过,在掌中不住摩挲着,似是陷入了无尽的沉思。
    我奇怪地注视着她,却又不好将箫从她手中再次夺过。她出神许久,这才又将箫重新递到我的手中,先是指了指箫,复又指了指我,似是要我吹上一曲听听。
    我摇了摇头道:“我并不擅吹箫。”
    她轻轻推了推我,摆出一个没关系的表情,又做了个请的手势。我实在无法,只得将箫凑近嘴唇按了起来,吹奏的正是慕颜交托给我让我填词的第一首缠绵的情曲。
    我虽不擅吹奏,但乐理稍通,虽然吹得磕磕绊绊,音准却是没问题的。那宫婢怔怔地站在原地听着,直至一曲终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朝我微微笑了一笑。
    这冷宫之中的一名小小宫婢竟也听得懂箫曲么?我虽有满腹疑惑,此刻彼此尚不熟识,只得暂且压下,礼貌地回给她一个笑来。她朝我颔首施礼,却听得偏殿之外祺芸撒泼之声远远地传将进来:“默娘!默娘!晚膳为何还不去做?可是要本宫饿死么?”
    默娘……这哑女的名字取得倒是贴切,我不想这收拾片刻,竟已到了该用晚膳的时候。这承泰宫里估计除了我们三个便再没有旁的人了,宫人们对这地方避之不及,唯恐被调入此处当差,这默娘想也是因着她残疾之故,遭人歧视算计,这才被派遣到这里来。而这祺芸早被慕辰废为了庶人,如今却还端着她娘娘的架子,不使唤人便做不了任何事情,嚣张的气焰更是让我心生厌烦。
    她皱了皱眉,示意我在房中稍坐片刻,她使劲拉开了殿门,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我只听得祺芸低低的痛呼之声,却不知默娘对她究竟做了什么,我也懒得去招惹那些闲事,索性将衣裳一件件拿出来仔细叠好放入衣箱中。
    最后一件便是那套琉璃用慕辰赐给我的独一无二的衣料做成的宫装,是我最喜欢的一套衣裳,却也是羲禾出事当天我穿着的衣裳。我颤抖地将它在床榻上铺展开来,从头至尾细细抚摸着,那触手的丝滑如今却变得这般生涩,往事不由浮上心头,令我几欲窒息。他……现在在做什么,又在陪着谁呢?
    我强自克制住自己不再去想这个狠心决绝的男人,使劲将这件宫装扔入衣箱的最底层,重重地将衣箱盖子按下,颓然闭了眼瘫倒在榻上。忽得只听门吱呀一声打开,我忙不迭坐起身子,原是默娘端了些粥菜进了屋。
    “麻烦你了,”我朝她微微点头致意,从头上取下一只玉簪交到她手中道:“我如今业已不是什么主子娘娘,便跟普通人一般无二,今儿初来乍到,还有很多事情不明白,以后若我有什么做得欠妥的地方还劳烦你指将出来,大家互相多加照拂着些。”
    她瞳孔蓦地放大,似是觉得我这番话不像是该从我口中说出一般,愕然半晌,忙将簪子复又塞回我手中,朝我摆了摆手,又指了指桌上的粥菜,做了个吃饭的动作,忙转身出了房门。
    这默娘倒不似那王公公一般市侩,人虽生得粗壮了些,心却是善的。那粥菜味道清淡,手艺自是与琉璃相去甚远,但对于如今落魄的我而言,却已如同珍馐。折腾了这许多天我已是累极,堪堪用完晚膳便早早睡了,第二日默娘天不亮便将我唤醒,拉着我一同在灶前忙碌。
    之前这承泰宫便只有她和祺芸二人,祺芸脾气大,仗着自己家里好歹也是当朝为官,自己先前也是个不大不小的主子,又欺负默娘是个哑巴,便常常给她脸色看。谁知默娘虽然口不能言,心却如明镜一般,她本就生得高大,又一身蛮力,收拾祺芸这个小小丫头自是不在话下。祺芸眼见出得冷宫无望,家中一日没落过一日,初初进得这里来的嚣张气焰这才收敛了些。虽仍是对默娘颐指气使,骨子里却还是有些惧怕于她的。
    祺芸素来娇生惯养,做不来这些粗活,自从我进了来后,便与默娘一同分担了这承泰宫上下的活计,默娘得了闲,笑容也越发多了起来,与我更是亲近了许多,时常拉着我要听我吹曲子,使得我这吹奏的本事也提高了不少。祺芸每每见我和默娘在一块,总是一脸嫌恶地躲得远远,一个是她眼中的仇人,一个是她命中的天敌,在她看来,都是她轻易招惹不起的人物。
    一日,我忙完了灶前的活计,正准备搬了把椅子坐在院中晒晒太阳驱驱身子里的寒气,只听得宫门外一阵窸窣之声,我奇怪地上前一探,将门拉开,门前站着两个小太监,浑身着缟素,手上仍捏着装点门楣才用的素色绢条。
    “你们这是……发生了何事?”两人眼见是我,四目相觑,竟是有些结巴。终于一个稍胆大些的上前一步道:“羲禾公主殁了……皇上下令全宫缟素,吊唁七日,奴才们便是、便是过来挂这素绢的……”
    我脑中如同千万声惊雷作响,这离羲禾落水不过才几天,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虽说黎渊曾言羲禾会发高烧,但宫中诸人照看,又怎会熬不过去?羲禾这短短一生实在太过命苦,奈何降生帝王之家,奈何身为女儿之身,奈何生母不受宠幸,奈何又患目盲之疾,她才过过几天快活的日子,一场灾难便要将她这条小小生命带走,这对她来说,实在太过残忍了些。
    “公主她、她是怎么、怎么……”我强忍了泪,断续问道。
    那方才开腔的小太监苦着一张脸叹息道:“公主高烧三日不退,初时还有意识,到了昨夜已然没了反应,太医说公主身子本就比普通孩子弱质许多,此番烧得太过厉害,怕是救不回来的了。果然如太医所言,公主未能熬得过去,今儿个清晨便、便……”
    羲禾她竟走得这般匆忙,她合上眼的那一瞬一定是恨我的罢……她心中定然以为那个推她入水的人便是她平素最喜欢的姨姨,可幼弱如她,又怎知这深宫人心复杂,互相中伤,就连我自己都不知中了谁的算计。不仅是她带着怨怪和伤痛早早夭亡,连我也背负着一身甩脱不掉的罪孽与我最爱的人们相分离,与死又有什么分别?
    “你们……好生将这素绢挂起罢……”我别过了脸,不欲在二人面前垂泪,那两个内监低声应了,一高一低地站在门楣之下,将那素绢高高悬起。宫中就此又没了一条鲜活的生命,因着这宫闱倾轧而无辜丧命的还会有多少人?我背过身子将宫门重重合上,却见得默娘站得远远,深深凝视着我,手中捏着一摞白纸和一把剪刀。
    她朝我扬了扬手中的物事,又朝院中石桌石椅努了努嘴,我拖着沉重的步子随她坐下,却不知她要做些什么。
    她手中剪子舞得飞快,不消一会儿便剪出了一沓圆形方孔的物事,我霎时明白——她是要我给羲禾剪些纸钱,好让她带去阴间好好上路。
    “谢谢。”我不知该说些什么,默然半晌,只吐出这两个无力的字眼。她只是宽慰地拍了拍我的肩,将剪子交到我手上,我学着她的样子又剪了许多出来,装在她备好的竹篮中。兰芷、水月、还有羲禾……你们在天有灵,一定会收到我的祝福,对么?
    默娘自房中取出香烛,与我一同在庭院中点了,我将三炷香燃着,对着西方拜了三拜,插入香炉之中,又端来火盆,将纸钱一张张投入火里,心下默念着她们的名字。往昔场景如同电影一般在心头一帧帧掠过,她们一张张或静好或可人的面庞宛若昨日一般动人鲜活,逝者如斯,谁又追得上时光匆匆?我一时心酸,泪水再也忍不住涌将出来,颗颗滴进火盆之中,迅速蒸发为虚无。
    谁道一旁与我一同烧着纸钱的默娘的眼角竟也湿润起来,我拭了拭泪,不明就里地看向她:“默娘可是也有故去的亲人?”
    她的视线与我相对,抿了抿唇,先是点头,复又猛烈地摇头,好像在刻意回避着什么。她再不理会我疑惑的眼光,俯下身子一张张烧着纸钱,任由滚滚浓烟和灰黑色的纸屑凌乱了她一身衣裙。
    这宫里没有人是没有秘密的,默娘她……一定也是个有秘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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