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四下无人，我转了一圈，才碰着个奉茶的小宫女。我忙问她慕辰的去向，她向我施了一礼恭谨答道：“回娘娘，玟嫔昨儿个便约了皇上和太后娘娘，今儿会请戏班子进宫来在锦月楼里搭台唱戏，奴婢想着皇上现下也该去了罢。”
我叹了口气，宫中鲜少请戏班子来，慕辰他这下收拾了澜家，确是心情大好，连听戏的闲情逸致都上来了。我挥挥手示意她退下，当即不再迟疑，直往锦月楼方向赶去。
远远地便已听见曲调伴着喝彩声自锦月楼中传将出来，我直直站在门前，一旁的小太监认出了我，急忙行礼道：“见过颐贵妃娘娘。娘娘也是来听戏的么？”
我摇摇头道：“本宫有要事求见皇上。”
那小太监搔了搔头道：“这……皇上吩咐下来，听戏之时万勿相扰，奴才、奴才不敢……”
“烦请公公替本宫通报一声，便说本宫今日若是见不着皇上绝不离开。”我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塞在那小太监手中，他犹疑半晌方颔首道：“那……娘娘在此稍候，奴才这便进去通报。”
我在门前朝里面张望，只听庭院里乐声不断，隐隐传来嬉笑之声，这般闲适让我更觉心急如焚。那小太监很快便闪身而出，却一脸为难状道：“回娘娘，奴才方才向皇上禀报说娘娘有要事求见皇上，可皇上说，娘娘若是闻讯来听戏的，那便进来在一旁拣个地儿安坐，若是另有他事，说今儿个只听戏不议政，让娘娘别白费力气，还是尽早回宫安歇罢。”
这回答并未出乎我的意料，我叹息一声，复又追问道：“里面都有哪些主子们在？”
那小太监回道：“除了皇上、太后和玟嫔，淑妃也到了，还有琬妃娘娘……对了，宁烈将军今儿个来拜见太后，太后便也邀了他一同过来赏戏来着……”
看来来的人倒也齐全，说明消息可是通知到了各宫，可偏偏唯独我这儿并不知晓，我暗下有些奇怪，这人都是莫玟约来的，她向来敬我如同长姐，怎地这回倒避起了嫌来？
“还要烦请公公一下，能否将玟嫔或是琬妃请出来么？”
那小太监面露难色，摇了摇头道：“娘娘别为难奴才了，奴才方才进去向皇上禀报，已是借了十好几个胆子了，皇上正在兴头上，这才没治奴才的罪，若是搁在平时，奴才早便……”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沉默不语，我也心知实在太过为难于他，只得就此作罢。锦月楼内的曲调越发欢畅起来，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偃旗息鼓的，我担心再这样熬下去，不说慕辰会使出什么手段对付澜家人，只怕澜家人自己也非得憋闷疯癫了去不可。
我深吸一口气，面对着锦月楼直挺挺地跪下，那小太监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意欲将我扶起：“娘娘，您这是要做什么？”
我推开了他的手道：“皇上若是不见我，我便一直在这儿跪着。”
“娘娘，可使不得啊……”他连连摆手道：“您在这儿跪着，皇上他也看不见啊！”
“公公，烦请你替本宫去向皇上说，本宫会一直跪在这儿，直到皇上召见为止。”
那小太监倒是个心软的人，禁不住我的求恳，终是再次进去替我传话。只听里面的乐声停了停，我心下不由一喜，以为慕辰终于要见我了，谁道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过去却仍不见他出来。
我有些心冷，颓然地垂了头，却蓦地看见里面飘然而出一抹明黄色，定睛一瞧，不是慕辰又是谁？我连忙抬起脸，正巧与他看我的眼神相对，我从他眼中读到的除了那股冷漠，还夹杂着一些挑衅的快感。
“便这么喜欢跪人么？”他冷笑开腔，我却是胸中一窒，被他这句话这么一噎，原先想好的那些求恳的词句如同鱼刺梗在喉头再也吐将不出。
他眼见我涨红了脸的模样，脸上那股快感越发浓厚，复又挑眉冷冷续道：“若是这么喜欢跪，那便去紫宸殿跟前跪着罢！莫要在此叫人看着堵心，没的扫了朕听戏的兴儿。”
他语声方毕，斜眼瞧了那小太监一眼道：“颐贵妃娘娘既是这么喜欢跪，那你便送她去紫宸殿跟前跪，好生给朕看着些，朕倒要看看，她能撑到几时。”
那小太监懦懦相应，慕辰袍袖一甩，头也不回地直朝里间而去，那乐声复又大作起来，喝彩抚掌之声经久不绝。
小太监将我扶起低声道：“娘娘，这边请。”
我艰难地站起身子，由他引着一步步朝紫宸殿而去。既是已经决定抛却所有脸面，又何必在乎慕辰又一次的羞辱？不就是跪么，若是能等到他的回应却也是值得。
紫宸殿位于皇宫的中央，每日来来往往总有许多宫人由此而过，慕辰拣了个最显眼的地方让我跪着，便是最大程度地想要我丢面儿，让我在这宫中再也抬不起头，今后便只能仰他鼻息，再不敢反抗半分。我直直面朝宫门而跪，石板膈得一双膝盖钻心地疼，那小太监远远地站在一边注视着我，也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此次不若上回阳光暴晒，我只道能够轻松一些，待得膝盖跪得麻木，便也感觉不到痛。可是事情似乎并不如我想得这般好，两个时辰过去，慕辰一点回来的意思都没有，我早午膳均没有用，此刻更觉头晕眩难忍，沉重地如同一颗大石，随时都要从脖颈上掉下来一般。
“娘娘，奴才、奴才给您拿些水来罢？”那小太监低声相询，我艰难地摆了摆手道：“不必，皇上让我在这儿跪着，可不是让我来喝茶休憩……”
他不敢再多说，恭谨颔首退到了一旁，可他眼中的同情我却看得分明，不由也对这小太监充满了好感：“公公如何称呼？何时在皇上跟前当差的？”
“奴才、奴才小允子……是最近才被师傅调到紫宸殿来的。”
“师傅？”我疑惑抬眼，他对上我的视线，点点头道：“奴才的师傅便是长暨公公。”
原来是长暨的人，倒也如长暨一般有一副热心肠。我微微颔首道：“长暨公公是个好人呢……你好生跟着他学，将来必比他做得还好上几分。”
小允子呵呵一笑道：“多谢娘娘夸赞。”
我眼前时暗时明，再不敢与他多说话，他也很识相地站在一旁沉默着，又是一个时辰过去，天越发阴了起来，远远传来一声惊雷，让我瞬间从混沌中清醒了过来。
“这……好像要下雨了。”小允子不无担忧道：“奴才去拿把伞来。”
我急忙叫住他：“别、别……我不想让皇上再多说些什么。”
“可是……”
我勉强摆着头道：“多谢你好心，公公还是去殿内躲一躲，我便在这儿跪着就是了。”
硕大的雨滴一点点濡湿了我面前的石板，惊雷声一阵阵传来，雨势也渐渐变大，宫人们尽皆躲进了殿里或是房檐回廊之下，偌大的中庭便只有我一人孤零零地跪着，任由雨滴将我全身浸得透透。
“姐姐！”忽听得背后琉璃的声音高声响起，她撑了伞惶急地朝我奔来，雨水将她的鞋全部浸湿，雨滴顺着她的发梢颗颗滴下：“我找遍了整个皇宫都找不着你，不想你竟然在这儿！下着雨你为何还要跪在这儿？皇上呢？”
她不住朝紫宸殿内张望，我无力地扯了扯她的袖子道：“别找了……便是他让我跪在这儿的……他现下不在这儿，你、你快回去，别陪我淋雨……”
琉璃惊得睁大了双眼：“皇上让你跪在这儿？为什么？”
“是我无能，空许了恁多愿想，到头来却、却一个也兑现不了……今日说什么我也、也得劝得他放了澜家，不然的话，连我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
琉璃悲伤地摇着头道：“姐姐这是何苦……没有一个人怪过姐姐，姐姐心里的苦，又何曾比我们少了半分？”
她执意要将我拽起，我使劲一缩，将手从她手中抽出：“琉璃，你便让我跪在这儿罢……已然跪了这么久，我不想、不想半途而废。”
“姐姐！”见我执意不起，她焦急地跺着脚，紧缩了眉，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雷声一阵比一阵大，雨滴被风一吹，尽数打在我的脸上，犹如刀割一般。身子里面似是被人揪住了一般隐隐抽搐着，隐在裙下的双膝不住颤抖，滚烫的额头似是要将我浑身烧着，这场雨若再这样淋下去，我不知自己还能够坚持多久，便轻轻推了推琉璃道：“你先回去等我，待得我见着慕辰，自会回去的。”
“不行，”她一口回绝了我：“上回便是这样，姐姐先让我一人回去，自己却、却……不，说什么我也不走！”
她把伞举过我的头顶，便要替我遮着，我忙推开了她，朝她摇了摇头。她无奈叹息，索性将伞撇到一边，便要陪着我一同淋雨，我实在不能眼看着她也遭受这般苦楚，只得故作怒状斥道：“你走不走！你在这儿站着也于事无补，不过是给我添麻烦罢了！”
她扁了扁嘴，似是快要哭了一般。我叹了口气不再看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再次跪直了身子。她又唤了我几声，我只当没听见，见我不理睬她，她又是焦急又是无奈，终是哭了出声，一把拾起了伞朝远处奔去。
我心中如同滴血一般，只觉万般对她不起，却又不能当面跟她说清。浑身的痛感再次袭来打断了我全部的思考，我不禁呻吟一声，紧咬了牙关，缓缓跪坐在地，眼前模糊一片，耳边除了雷声和雨声之外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忽得只觉自头顶上传来一阵熟悉的笑声，我缓缓抬起沉重的头，眼前一袭鹅黄色的衣裙映入眼帘，身量小小，笑容浅浅，依稀便是莫玟。她不是应该在自己宫里陪着慕辰么，又怎会出现在这儿？
“雯儿？”
身后的婢女替她打着伞，她在我面前蹲下身子，轻勾唇角，笑得分外开朗：“姐姐在叫我么？”
我强忍了晕眩，睁了眼瞧她道：“你……你怎会来这儿？皇上呢？”
她并不答我，只是捂嘴轻笑道：“姐姐今儿个既是到了妹妹的锦月楼，又为何不进去听一场戏，何苦自个儿在这里跪着呢？”
雨声大作，我听不清她的声音，唯恐自己听错了，疑惑地抬起眼来看她。她又是一笑，从袖中抽出帕子来替我擦拭着脸上的雨水：“皇上他啊……现下还在妹妹那里呢。戏班子散了，妹妹说要亲自送茜姐姐回宫再回去陪皇上用晚膳，皇上倒也没见怪，妹妹便绕了个弯子，送了茜姐姐走，顺便过来瞧瞧姐姐了。啧啧……姐姐，你这又是何苦呢？”
她的语气着实与平素那副讨喜的模样大相径庭，我皱了皱眉，不禁出声道：“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她呵呵一笑，眼睛笑成了两弯月牙：“姐姐是真不明白，还是不愿明白，跟妹妹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愣了一愣，仍是没回过神来，她似是无奈一般摇了摇头道：“妹妹原道之前在宫中姐姐恁地受宠，定是有些手腕的，现下看来，啧啧……也不过如此呢。”
“你？”
“我怎么了？”莫玟眨巴着那双透着无辜的大眼瞧着我，捏着手中的帕子，不断拭着我脸上的雨水：“妹妹一番好心，有什么消息总是第一时间通知姐姐，这次自然也不例外……皇上今儿是不会管姐姐的了，姐姐总蜗居凤鸾宫，只怕并不知晓今儿便是妹妹的生辰罢？皇上早便允了妹妹，今儿要陪妹妹一天，无论姐姐在这儿淋成什么样子，皇上他也是不知晓的了，姐姐这又是何必呢？”
大脑一片混沌，我怎生都不愿相信，面前这个与雯儿一模一样的女子，表象这样单纯，内里却别有心思。我一时还摸不清她的意思，便保持沉默不言，她见我不出声，笑得更是灿烂得意：“姐姐是怪我今儿听戏没通知姐姐么？那妹妹可要向姐姐陪个不是，请姐姐见谅，其实妹妹也是为了姐姐着想，姐姐见着皇上对妹妹的模样，怕是会更加不舒服呢。谁都知晓，这些日子姐姐为着澜家的事儿消瘦清减了不少，姐姐不来凑这个热闹倒也好，只是姐姐倒真会挑时机，用这般手段想迫得皇上心软放了澜家，真真是费了不少的心思。可终究……还是个尽付东流。”
我身子不由一颤，紧咬了唇盯着她，她却轻轻摇着头，一脸随意道：“姐姐别这样看着妹妹啊，可把妹妹吓坏了……不过也怪妹妹不好，总以为姐姐精明得紧，不装得乖顺一些，只怕姐姐一时总无法取信于我，现下看来，倒是妹妹多虑了。我看姐姐你跟茜姐姐也差不了多少，她便是十足地痴傻单纯，从来对妹妹我都是温言软语的，我说什么，她可都是听之信之。上一回我跟茜姐姐说让她念在同为皇上女人的份儿上跟皇上吹吹枕边风，让姐姐早日解禁，她本还不愿，可妹妹跟她说，皇上便喜欢大度不计较的女人，她果真便照着做了，结果果真不出妹妹所料，仍是个吃力不讨好。妹妹小小地装了装委屈，她便如姐姐一般轻信了去，一点气都没敢和妹妹生呢。姐姐你说好笑不好笑？”
她捂了嘴轻笑两声，将头渐渐朝我耳边靠近，低声续道：“姐姐你瞧，在这后宫之中夺宠是件多么容易的事儿啊……皇上如今与茜姐姐隔阂未消，熙贵妃、琬妃还有姐姐你早便不受皇上待见，冷宫中的妃嫔无需多言，那些新进宫的答应贵人更是不成气候，姐姐你说，现下除了妹妹我，皇上身边可还有别的宠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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