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是还没到鸡鸣之时，偌大的宫殿里竟空无一人，我走近床畔妆台，端详着铜镜里的自己。一瀑乌发垂至腰际，面色因久卧在床不见阳光而发着惨白，眼神楚楚，似要沁出水来，细颈纤腰，我见犹怜，神色之间分明是从前的柒柒，却又透出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同。记得昨天那与阿岚如出一辙的男人声声切切地唤我“君倾”，琉璃尊崇有加地唤我“娘娘”，在我尚未来到这世界，成为“君倾”之前，这位君倾娘娘定是这里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美人了。
我眼光从镜子上移开，走出内间，环视整个外厅。厅堂不甚华丽，却十分素净。屏风上的梅兰竹菊墨色淡雅，别有一番风韵，角落的花瓶釉色甚纯，墙上的山水画色泽清淡，意境悠远，确是幅不错的作品。
我正想凑近了看那画的落款，只听得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女声的急唤：“娘娘！”我一惊，脚步不稳，差点摔在地上。
那人急急向我奔来，慌忙扶着我的胳膊，我抬眼看去，正是昨日那领头的婢女琉璃。她欠了欠身行礼，不解地问道：“天色尚早，娘娘怎地起身了？还穿得这么少？可是肚饿，想用膳了？我这就叫人准备……”
我拉住她：“不用不用……我……有些话想问你……”
她恭谨颔首回道：“娘娘尽管开口。”说着扶我向那边椅子处坐下，又拿来衣服鞋袜服侍我穿好。
我一肚子的疑问，一时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半晌方道：“现在……是什么朝代，我……我又是谁？”
琉璃似是被我的话问住了，半天没有回应。
我忙站起身来看向她道：“怎么不说话，快告诉我啊……”
琉璃仍是愣在那里，半晌方怯怯地道：“娘娘，你这是怎么了？你……你别吓奴婢……”
“我吓你什么了，快说啊。”
她被我问得急了，只得怯生生回道：“本朝号、号梦华，乃是中原最辽阔的国家，你是……是这凤鸾宫的主人，当今圣上最宠爱的颐妃娘娘啊……”
“圣上？谁啊……”
琉璃更加慌了：“娘娘，你怎么了？难道……不可能，不可能！你一定是病糊涂了，才会这样……”
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总不能说自己压根就不是们他口中的那个娘娘吧。既然不能说实话，只好装它一装，装傻充愣的本事我还是会那么一些的。
“我……醒来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言罢生生挤出一副茫然无措的表情。
只见琉璃瞬间慌了神，眼泪唰的一下就流了下来。“娘娘……这该如何是好……圣上他……该有多伤心……”
我眼见她哭得凄凄，却也不能以实情相告。在这样一个陌生的时空里，我这样的一缕孤魂，被人目为异类的可能性实在太大，既然有一个不俗的身份为凭，自然要好好以此来保护自己的安全。
琉璃仍抽泣个不停，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只能手忙脚乱地拿自己的帕子替她抹眼泪：“别哭，别哭啊……我、我这不好好的么……以前忘掉的东西你再慢慢告诉我就是……”
她蓦地停止了哭泣，端端跪了下来：“奴婢地位低微，怎能、怎能让娘娘替奴婢拭泪……娘娘想要知道什么，尽管问奴婢就是。奴婢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急忙扶她起来：“别、别跪我啊，你快起来，坐到我旁边，慢慢说与我听。”
她更加受宠若惊，慌乱摆着手：“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我佯怒道：“我说你敢你就敢，快点坐下。”她没法，只得战战兢兢地坐在我旁边。
“你刚还没回答我，圣上到底是谁？”
她怯怯地瞧了我一眼，低声答道：“当今圣上，乃是先皇长子，名讳上慕下辰，是整个梦华王朝的统治者。”
“慕辰么……”那张与阿岚酷似的脸仍在我面前挥之不去，每每想起，心里那股怨总是忍不住地滋长起来。
“娘娘！”琉璃面上一阵惶然，连忙伸手捂住我的嘴：“圣上名讳不能随便叫的，当心给你带来灾祸……”
我摇摇头轻声道：“名字不就是给人叫的么……”
琉璃担忧地向我望来，我当下会意，淡然一笑不再言语。这虽是在自己宫里，难保不会有些耳目眼线，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握为把柄，势必于己安危有害。
“那……我有没有自己的亲族？”
“娘娘是定远大将军澜风府上的……小姐，澜风将军的公子澜苍，是娘娘的哥哥，也是梦华王朝现在数一数二的骁勇战将。”
我面上一喜拍手赞道：“原来我还有父兄！”若有在朝中举足轻重的父兄在外，就有了一个强有力的后盾，只是不知这个身体的原主人跟父兄的关系又是如何。
我向琉璃看去，想问些更多关于父兄的情况，只见她似是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她摇摇头：“没……没什么。娘娘还想知道什么？奴婢说给你听……”我虽感奇怪，见她有意回避，却也不便再问。
我确是能感觉出这个琉璃对我绝对诚心相待，但她又与我的雯儿相去甚远。她对我的诚，更多是出于恭敬和地位的悬殊，听她一口一个奴婢，看她对我毕恭毕敬的模样，我越发想念起雯儿来。在这个陌生的时空，没有一个熟悉的人，只剩自己一个人孤军作战，孤独甚至都大过了恐惧。
看我沉默良久，琉璃试探着问道：“这里靠门近，风大，娘娘大病初愈，还是回房歇着的好。让奴婢扶你进去吧……”
我摇头道：“我想在这儿坐坐。”
“那奴婢去拿点儿清淡的膳食来，娘娘姑且填填肚子，奴婢再去叫太医来好好给娘娘瞧瞧，娘娘一定能想起来的！”她温言相慰，朝我轻轻一笑，走向门口闪身而去。
我无法辩解，唯有一阵苦笑，站起身来将视线投向这偌大的庭院——这凤鸾宫的主人带着她自己的记忆，早已不知到了何处去，我顶替了她的位置，可这记忆又如何保留的了？
不多时，琉璃已端了一碗白粥来，又配了几样小菜，她将我引到桌边，一样样放将下来。“娘娘，现在时辰尚早，御膳房正忙着准备皇上的早膳，顾不来咱们凤鸾宫。奴婢便自己在咱宫里的小厨房弄了些餐点，娘娘勉强用一些，看看合不合口味。”
我举筷一样样夹起来尝，味道不是多么惊世骇俗，却别有一番恬淡滋味，不禁抬眼赞道：“入口浓淡相宜，回味唇齿留香，想不到你厨艺还不错。”
琉璃脸顿时红了半边：“娘娘谬赞，奴婢这点粗鄙的手艺，怕是入不了娘娘法眼。”
我诚恳地道：“不用妄自菲薄，我真的觉得很好吃。”
估计之前鲜少得到主子的称赞，琉璃竟感动地说不出话来，眼眶红红，似有泪珠打转。半晌带着哭腔开口道：“娘娘以前、以前从没这般夸赞过奴婢……”
我越发觉得这女孩心眼朴实得可爱，傻起来倒跟雯儿着实相像。抬眼仔细端详她，模样也端正，尤其一双眼睛灵动可人，扑闪起来正如雯儿一般。她是我在这个世界遇见的第一个人，也是第一个对我如此关照的人，虽然雯儿不在我身边，琉璃或许能替代这样一个位置，给我同样的温暖。
我牵起她的手柔声道：“以前是我的不是，竟没发现身边竟有你这个可人儿，以后的日子，还要你多加担待才是。”
琉璃激动地难以自持，眼泪簌簌落下：“娘娘让奴婢好生感动，这番知遇之恩，奴婢粉身难报……”
“这就夸张了不是，不过你的心意我都明白，我也必不辜负你的这番诚心。”
琉璃点头拭了拭泪道：“奴婢是真心的。奴婢长这么大，什么样的主子没跟过，什么苦没受过，只有娘娘……娘娘如此待我……”
这深宫中的女子，尤以这些地位卑下的婢女为首，哪一个不是在苦楚怨怪中忍辱负重，哪一个没有着肉体或心灵上的折磨？谁真正拿她们当人看，谁又真心与她们平等相交？
我拉她同我一样坐在桌边，又置了一副碗筷，道：“从今天起，你要时刻记得，你的娘娘和别人不一样。来，一起吃一点，你大清早起来，定没有吃过吧。”
她忙不迭点头：“奴婢时刻谨记，不敢或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