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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胭脂

书名:三朝为后 作者:乐乐丫头 本章字数:1018字 更新时间:2020-02-08 22:47
    长夜漫漫,俯瞰京城一片浮灯,盈盈融融,与天上的星辰遥相呼应。客栈前明灯招展,布幡猎猎作响,今夜的风有些大。
    窗下,瀚景王孑然独立,长久地一动不动。他的手中拿着两样东西,一件是江潮平转交的玉珠,一件是一块轻薄柔软的黄色绢纱,好像是从什么上面剥落下来的,隐约可见力透绢背的字迹斑驳,保存十分完好。
    床上,宫素鸾无意识地叹息一声,缓缓睁开眼。她一踏上京城的土地就再也走不动了,紧绷的神经如怦然弦断,而后的事情全部失去意识。一路上,他到底没有停留半分,脚下的仿佛不是人间道,而是生死轮回的漫漫迷途。他们是路上的孤魂野鬼,全凭一根命运之线牵引,莽撞向前根本不需吃饭睡觉。
    “你醒了。”他感到身后的动静,回过头来。
    “你不进宫去?”宫素鸾声音沙哑,这一路同行半月,他们竟然没有说过几句话,眼里口里仅有的是风沙。
    瀚景王没有回答,反而转头沉默了。他的背影孤直,好像夜里映在窗纸上的清峻树影。宫素鸾昏昏沉沉地望着他,她不知道,就在自己开口询问之前,他甚至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而如今即使去想,也永远难以得出答案。
    忽然,楼下一阵人声骚动,紧接着马蹄由远及近地踏过。轿帘绣鹤,马饰金鞍,随侍的家丁也是青衣小帽,气度不凡。纵使没有鸣锣开道,明眼人也能看出那个个是京中二品以上大员。
    马过无声,人去无痕。入夜之后十分热闹的大街上,这短暂的动乱显得有些突兀,片刻之后便被人们淡忘。风吹入灯火一跃,瀚景王眉间有片刻的黯然。他收回目光,伸手关闭了窗户。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宫素鸾听见了骚动,若在平时本无需放在心上,然而今夜不同以往。
    “如果我猜得没错,”瀚景王走到床前。他居高她临下,然而她却觉得他失去了往日高高在上的遥远,目光中藏匿不住的萧索,就这样无比真实又做梦似的展现在她面前,“皇上今夜驾崩。”
    永安宫中,王公大臣跪了一地,一直出了那道内宫房门,外面也密密麻麻地跪满了人。
    人人俯首,鸦雀无声。
    “皇上,您觉得如何?”虞挚坐在床边,头顶丹凤朝阳冠,身着墨蓝锦绣宫装,浓郁得如化不开的夜色,收进万般情愫,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悲戚。
    皇上酝酿了许久,终于呼出了一口气。他心里感到轻松了些许,自己转过了头来望着床下。跪在最前面的,是后宫地位尊贵的妃嫔,上到明妃、静妃,下到九皇子的生母韩淑容,还有盛宣公主的母亲叶充仪。皇后,不……废后,不……静恕师太,远远地跪在门边角落里,手拈佛珠,闭目低头。
    依稀,还是旧日的模样。
    留在京中的诸位皇子都到了,晃儿就跪在床脚,迎着皇上的目光直起身,一张小脸上满是泪痕,“父皇……”
    皇上已没有力气挨个看了,最后的目光落在虞挚面上。她离他最近,是唯一有资格坐在他身边的女人,是他一手扶植起来的大铭皇后。他为她丰满羽翼,为她造就梧桐与祥云。他以为她会一直是笼中的雀儿,却不知一转身时,她已光芒万丈,灼伤了他的眼睛。
    疲倦地闭上眼,皇上嘴唇微动。虞挚俯身附耳过去,只听得他痰音模糊的话语,“没、没想到,这么多年,你依然恨朕……”
    虞挚抬起头,面上露出关切,她握住了皇上的手,睫毛一抖便落下泪来,“皇上,你有什么要交代臣妾的,就尽管说罢。”
    她的手冰凉而潮湿,寒入皇上的骨缝里。那一刻,他没有听到她说什么,每个毛孔都在无比清晰地感知着这份冰冷。人之将死,他不过想说一句真心话,她却连一个恨字都不愿吐露。这个皇后做得端庄漂亮,做得守礼尽职,他这个皇上洪福不浅!
    而他这个人,到死也得不到她的真心相待。
    “你……”皇上艰难地转动眼珠,掠过重重人影,遍寻不到太后。这满室后妃环绕,文武跪拜,子孙绕膝,他却彻彻底底地孑然一人,孤身上路。
    “皇上?”虞挚低头望着他,“皇上要怎样?”
    百官的心纷纷提了起来,该立储了吧?然而皇上的声音实在是小,除了皇后没人能听清。亲近虞氏的心里都巴不得地高兴,其他的人都竖着耳朵,一旦皇上说到立储的事他们就扑过去,怎么也不能让虞后代为传达。
    谁都不能体会,此时此刻,皇上已不是皇上,千秋大业无心说,“四年前,朕已给瀚景王密旨……”皇上看着虞挚长而密的睫毛,嘴角抽动了一下,似是想笑,“朕死了,你,也活不了。”
    如果这场告别不能柔情以待,那就撕破一切谁都别想赢。他恨,他要看她惊恐万状的样子,他要她追悔莫及,不该这么快就一脚将他踹开,他要她明白,就是百年之后,她的命运依旧由他掌控!
    “皇上……”虞挚的眉头微微蹙起,含泪的眸中似是闪着波光,那一声唤得楚楚可怜。
    袖中的手骤然攥紧。密旨,瀚景王一直掌握着她的命门,四年中他却从未提起过。如若不是皇上忍不住说出,日后她只有死到临头才会知晓。
    为什么不告诉她。
    皇上闭上眼,缓缓地出了这口气,他胸中舒坦。然而下一刻,虞挚轻柔的细语就在耳边响起,“可惜,皇上所托非人,他怎么舍得杀臣妾呢。”
    皇上蓦地睁眼,恍然间从她的言辞中意识到什么,如五雷灭顶,如万箭钻心,项间的青筋也因用力高高绷起。虞挚淡然垂眸,似是根本没有看到他的垂死之态,低低的气声送出最后一句,“他怎么舍得,杀了他儿子的母亲呢……”
    “你……”皇上胸中如万马狂乱奔腾,踏得他五内俱焚血肉模糊,急火之下生命突地冒出最后的光芒。他猛然坐起,颤抖地伸手指着跪在床脚的晃儿,“你……”
    你,这个孽种!
    “皇上!”虞挚蓦地起身,袍摆如云铺开跪倒在地,“晃儿还年幼,怎堪重任!”
    “父皇……”晃儿被皇上这激烈的动作吓得忘了哭,抬头怔怔地看着。他不明白父皇为什么指着他,是宫中人常偷偷议论的立太子吗?可是父皇的眼神为何那么可怕,充满了即将爆破的血色,好像恨不得吞了他,整个面部都扭曲变形了,似乎正忍受着极大的折磨。
    父皇是很痛吗?父皇是很讨厌他吗?
    所有人都同时抬起了头,都瞬间忘了规矩,定定地看着皇上指着十二皇子,心里顿时了然:皇上这是要立十二皇子为储!
    “皇上你究竟要干什么,请说清楚啊!”两朝元老成钧公叩头在地,豁出老命地大声问道。他是先皇后的亲叔叔,洛康王母氏一族的元老。
    “是啊皇上!”明将军也忍不住跪趴了几步,他是洛康王的岳丈。身后心向洛康王的臣子纷纷发声,然而此刻皇上已经无法说话了。
    他瞪着眼睛,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手臂僵硬地指着晃儿的方向。直到晃儿万分惊恐地爬到床边,摸了摸皇上的手,他的胳膊才戛然垂落下去。晃儿吓得当即大哭了起来,扑到虞挚怀中不敢回头。
    皇上就这样坐在那里,驾崩了。
    死不瞑目。
    “皇上……”妃嫔中哄地爆发出一阵哭声,个个垂泪,心事不一,然而不约而同地都感到潮水般席卷而来的凄凉。一代王朝远去,荣华富贵都成过往云烟,天地终将一新,随旧时光残破委地的,是她们这些薄命红颜。
    文武百官也纷纷举袖拭泪,但眼下有一个问题更令人关心。雁翎侯一抹泪直起身来,哭天抢地,“皇上,你怎么就这么去了啊,连身后的储君还没来得及安排,让老臣们怎么办呐!”
    他这一哭的言外之意十分明显,当即便有宫相在旁安慰,“侯爷太过悲痛没有看清,皇上刚刚指定了十二皇子。”
    “那算什么,皇上说话了吗?成年的王爷都不在身边,皇上随手一指能代表什么?”雁翎侯以头抢地,整个永安宫里数他哭声最响,众人听得清清楚楚。雁翎侯世子当初死在虞晋手里,和虞家早就翻了脸,十二皇子登基对他只有坏处。而他早就是常氏的人,自然想拥立瀚景王。
    旁边有人立刻反唇相讥,“皇上的意思还不够明白?侯爷究竟想要怎样?”一时间,永安宫里哭声与争吵声交织一片。
    “够了!”
    一声厉喝,威严中带着冷冷怒意,震得众人骤然噤了声。大家纷纷抬头望去,只见皇后岿然伫立在龙榻前,眉目中溢着清冷,“你们想让皇上往生路上不得安宁吗?”
    “娘娘,新君人选拟定刻不容缓,请容臣等商议。”不愿十二皇子登基的官员自然而然地结了派,咄咄逼人。
    虞挚冷哼一声,宽大的袍袖沉然拂到身后,“皇上已立新君,诸位难道没有看到么?”
    “皇上神志不清,随手一指岂能作数。”雁翎侯梗起脖子,咬住了这一点不松口。
    “大胆,竟敢质疑皇上!”虞挚当即斥道,对年逾花甲的雁翎侯丝毫不讲情面,“金吾卫何在?”
    一言既出,众人心里不由凛然,皇后这是要对满朝大员动刀子?!还未来得及反应,永安宫门就被推开了,全副甲胄的金吾卫鱼贯而入,两厢绕过跪倒的众人形成合围之势,个个手按在腰间金刀之上,水泄不通定立不动。
    这么多人,绝不单单是冲着雁翎侯一个来的。
    众人一时默然,但刚正耿直的大臣并不胆怯,那些坚决反对虞氏的人也打算破罐破摔。然而就在他们短短犹豫停顿的间隙,虞挚忽然叹了口气。
    “诸位心情激动,本宫理解。然而皇上刚刚仙去,莫要他走得不安。”她神色悲哀,缓缓地转过身去留下一个背影,“旁的事,他日再议罢。”
    众人被这先硬后软堵得说不出话来,皇后说得条条在理,他们若坚持出头非但不识趣,闹不好还被金吾卫直接镇压。不如等日后出宫回府再说,到时大家集结起来等着各自的王爷回京,小皇子就算当了皇帝,名不正言不顺,将他从皇位上拉下来又有何难。
    大家心里打着算盘,脸上抹着眼泪,重新呜呜咽咽地为皇上哭了起来。火树银烛之下,四周金吾卫盔甲寒光闪闪,与柔软的哭声泪光格格不入。晃儿蹲在床边,渐渐响起的悲戚哭声让他反而觉得安稳了些许。他惊魂未定地钻入虞挚怀中,“母后……”
    虞挚将他揽入怀中,抚着他的头发轻声说,“别怕。”纵使身前皇上怨毒含恨,身后群臣虎视眈眈,她也绝不允许晃儿受到丝毫伤害。
    京城三十里之外,夜幕下一行人疾驰往西。坐骑马儿一率裹蹄,落地如踏在浮云之上,无声无息。为首一人正是虞晋,他带着十名侍卫,在二更时分到达齐风大营。
    门口的士兵刚要阻拦,虞晋一撩袍摆露出腰牌。军营中等级森严,将军品级放诸四海皆准,他的尊贵身份让士兵一怔,立刻行礼,“大将军深夜来访,不知何事?”
    “让你们将军出来见我。”虞晋迈步便往大营正中主帐而去。
    统领齐风大营的是任祥,他的官职不大只有四品,但齐风大营历来是京城屏障,守卫向来比别处严些。任祥率众副将、参军来见虞晋的时候,已换了全副甲胄,不卑不亢抱拳行礼,“大将军。”
    “长话短说,”虞晋从帅案前转过身来,虽穿着锦衣便袍,目光中不失习武之人特有的锋锐,“宫中密旨,由我全权接管齐风大营。任将军,把军令交出来吧。”
    任祥没料到会有这样一道旨意从天而降,不觉犹疑,“敢问大将军,圣旨何在。”
    虞晋眉峰一挑,似乎这质疑辱没了他的身份。他唇一动,“口谕,且有御赐腰牌在此。”
    任祥心里掂量了一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齐风大营隶属京畿,主将调动向来正式,务必要见到圣旨。所以,请大将军恕末将不能遵命。”他嘴上这么说,心里难免另有打算,虞氏风生水起掌控朝野,若是意图谋反……他可不能轻信。
    任祥就这样直截了当地拂了大将军的面子,帐中众将不由面面相觑。虞晋身后的侍卫们按剑上前,任祥不由铿然抽出了佩剑,身后将官见状得令,纷纷往前一步,剑拔弩张。
    “任将军,慢。”虞晋反而一伸手,抓住了任祥的腕。刀光剑影甲光粼粼中,他一身剪裁得体的锦袍,俨然流连欢场的侯府世子。两人站得极尽,然而在虞晋微微笑意中,任祥却分明看到了居高临下的睥睨之态。
    “将军可知,抗旨是死罪。”虞晋笑着问道。
    “末将忠于皇上,死也不能有半分闪失。”任祥定定回答,脚下岿然毫不退让。
    “好。”虞晋点头,嘴角一动说了句什么,任祥还没有听清,便觉眼前寒光一闪,继而鲜红色的血雾喷涌而出,弥漫了天地。
    那一瞬间他明白了两件事。
    那是他的血。
    虞晋说,那你就去死罢。
    “任祥抗旨,本将军将他军法处置,你们可有异议么?”虞晋翻腕将剑插回侍卫鞘中,环视对面众人。任祥的尸体在他身旁缓缓倒下,他看也不看一眼。
    “悉听大将军号令!”副将中,几个人先站了出来。他们是虞晋的旧识,当初雁翎侯世子一案之后,虞晋被贬齐风大营就与他们相交了。先前任祥在他们不能开口,如今可以表态,自然站出来支持虞晋。
    剩下的参将官职微小,自己头上的人都跟着大将军了,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不从?赶紧站出来表忠心,“悉听大将军号令!”
    “甚好。”虞晋含笑打量着众人,说得亲切,仿佛他是来军营叙旧的老友,刚刚的血腥从来未曾发生。
    香彻宫中,虞挚拍着晃儿入睡。他毕竟还小,哭得累了,怕得倦了,终于能沉沉睡去。她却一点困意都没有,心乱如麻。
    皇上一死,朝中党派之争骤然白热化,在永安宫表现得可谓淋漓尽致。瀚景王,洛康王,每个人背后都有一派党羽支持,与虞氏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她与晃儿孤儿寡母,若想在夹缝中活下去,必须联合其中一人。她已选择了他,可是,他会选择她么。
    四年前他为什么接受了皇上的密诏,却从未向她透露半个字。是防备,还是别有用心的企图。
    心中冰火两重,无数疑问,然而她什么都不能做。宫中耳目众多,京城众目睽睽,她不能见他,遑论开口相问。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最后的决定。
    把自己和晃儿交给他,或者,不由分说杀了他。
    今夜,注定了和以往一样漫长。虞挚睁着眼睛,看到东方第一缕曙光从窗纱投入,青白色的,落在地上。
    “如寄。”她开口,目光却有些怔忪。
    如寄从晃儿床边站起,走了过来,“娘娘。”
    虞挚微微转头,看着身边桌上的一个红泥封顶的小坛。纤细雪白的手指抚上,微微有些颤抖,“这酒名叫胭脂,昔日在白露庵,本宫曾与他对酌。”她目光微微融化,仿佛看到梦里那温柔的光景,举杯相望,未饮已先醉了。
    “四年前,他走的那一天,本宫埋下了这坛胭脂酒。”
    如寄心里一动,眼中酸涩,安慰的话语已经苍白,不觉又唤了一声,“娘娘。”
    “如今,不知这酒,还能不能让他回来。”虞挚眼帘落下,问自己,问如寄,也在问那个她无法靠近的男人。
    如寄胸口闷痛,定定跪倒在地,开口已然哽咽,“娘娘放心,奴婢一定将他带回来。”
    虞挚闭上眼,泪水无声挂在睫端,指尖摸索着抚过那红泥封,好像抚着久违的情人的脸庞。
    白玉酒壶,白玉酒杯,晶莹剔透,摆在客栈的木桌上,摆在瀚景王面前。
    “这酒是四年前,王爷走的那一天娘娘酿制的,她说昔时曾与王爷对酌此酒。”如寄立在一旁,缓缓地陈述,无声地叹了口气,“过去的事情,娘娘一直放在心里未曾忘怀。敢问王爷,是否也是一样。”
    她的语声低沉,如柳絮飘落,点化了前尘往事的涟漪。瀚景王望着那白玉杯盏,有那么一瞬,在微微地出神。
    “饮了此酒,就能了却犯下的过错么。”空气中,他的声音几不可闻,仿佛是心底里的话冥冥中传出,被人听到。
    喝了这杯酒,他们就能尽释前嫌,消弭怀疑,岁月静好执手偕老么?
    而这杯酒,是鸩毒抑或佳酿,是对他的试探还是杀机……天地茫茫,有谁知道。
    想必她不知道,而他也不知道。
    不过。
    他轻轻叹了口气,提壶斟满,“我又怎么能拒绝呢。”
    袖盈清风,心无旁骛,端起杯送到唇边。那酒香淳浓,仿佛暮春三月芳草萋萋,她依偎在他胸口,那缕似有似无的淡淡发香。
    这辈子,他机关算尽,怎如此时,难得糊涂。
    ------题外话------
    明天不更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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