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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傻子(下)

书名:一斛珠 作者:朵朵舞 本章字数:1018字 更新时间:2020-02-08 22:46
      怀因思索了许久,才写下药方,其中还有涂涂改改,似乎很难定案。
      子虞坐在案几前,眼神游离,怎么也不敢再望向屏风。怀因写完药方,说道:“尸体应当尽早处理。”子虞摇头,“先让我想想。”
      她有太多的顾忌,身份不明不白,身边再出了这档事,别人还正怕揪不到她的错处呢。
      这些她都不便明说,可怀因似乎都明白了,他将屏风移到尸体的面前,完全地挡住。可即使如是,子虞仍是吓得面色惨白,从外厢取来一床被褥,怀因将脸色已经发青的尸体盖住,这才觉得空气里那股阴森的气味消散了不少。
      将染血的地方擦干净,再点上一炉香,子虞松了一口气。怀因站在门旁向她施礼,“既然娘娘事已毕,我先告退了。”子虞看不见他的脸,想了半晌,只能道谢,“今天多亏了大师。”怀因合十作揖,推门走了。
      子虞将被子裹紧,身子又酸又麻,思维却格外地敏感清晰,短短一霎就已翻过许多的念头。香炉里一脉兰花清雅的气息,在夜里尤为分明。她从中嗅出隐微的血气,心底那血淋淋的惊悸便再也压不住,冰冷的感觉浸入四肢。
      她已料到今夜无法入睡,此刻就觉得分外难挨,黑夜沉沉几欲将她压垮。
      转过身,窗户刚才被她开了一缝,透了些月色进来,朦胧而稀薄,可在这漆黑的夜里也显得柔和而珍贵。子虞往外望了一眼,绡纱上勾勒出一个高大人影,她惊道:“谁?”
      “是我,娘娘。”怀因平静温和地应声。
      子虞心里骤然一松,顿时觉得踏实起来,纵然房中有一具冰冷的尸体,也不觉得那么害怕了。她不去细问他为何还不离去,忐忑地享受这片刻心安。在环伺着对她抱有各种目的的人里,总算有这么一个人,不带功利,不问索取。
      子虞轻声对着窗户说:“大师,和我说说话吧。”
      大概她的声音太轻,他半晌没有回答,黑夜寂静,子虞正有些失望地把头埋进被褥,他说道:“娘娘想听什么?”
      “什么都好。”
      “娘娘听说过瀛洲这个地方吗?”
      子虞眨了眨眼,“是东海的仙山吗?”
      “我的故乡就在瀛洲。”怀因说道。
      这下子虞真感到惊奇了,“你出生在仙山上?”
      怀因笑笑,话声低柔,似乎沉入了回忆,“金河之西有个城镇,正好处四战之地,夹在南北国之中,极西又有羌族。地势坦荡,一马平川,并无外力依靠,一旦战起,那里就是必争之地,易攻难守,所以历代的城主,向三方进贡,换取和平。后来商旅来往频繁,人流交杂,倒也繁华热闹,久而久之,来往的客徒就将这个不染战火的地方称作瀛洲城,我就出生在那里。”
      原来他生在这偏远荒蛮的地方,这倒叫子虞有些意外。
      “后来呢?怎么会到了东明寺?”她问。
      怀因道:“我的父亲是瀛洲城第五任城主,和叔父二人共同打理政务。父亲严肃古板,叔父诙谐幽默,家中除了我,还有一双弟妹。因为我自幼受父亲严厉管教,不敢亲近,倒是和叔父言笑无忌,相处和睦。”
      他忽然就停了声音,子虞也觉得慨然,一时四下无声,过了片刻,他才又开始说道:“后来南北两国多年交伐,两国都大伤元气,极西的羌族便蠢蠢欲动,修书一封给我父亲,要我父开城相迎,作为进取中原的第一步。”
      他说得虽然平淡,其中内容足叫人心惊,子虞听得入神,说道:“应该向两国国君求救。”
      隔了窗纱,依然可以看见怀因轻轻摇头,“父亲立刻向两国求助,可这时刚刚战罢,两国都不欲兴兵,何况瀛洲城孤悬在外,并不是两国土地,南北隔金河各有守镇,只要派重兵把守,羌族也奈何不得,何必派兵来瀛洲相助。父亲等了三日,两国都不予相助,他自觉无望,便闭城练兵,一求死战,以身殉城。”
      子虞听得身子一抖,嗫嚅道:“何不开城求降?羌族目的只在南北两国,只要攻伐无功,自会退兵。”
      “羌族残暴,进城之后必然搜刮掳掠,瀛洲城妇孺童叟极多,求降就是逼他们入死路。”
      “那可如何是好?”
      “我父已存必死之心,只求保存大义,青史留名。府中人都已绝望,每日听到羌族调兵的消息就惶惶不安。到了封城的那一日,叔父忽然来找我,说我家香火不能断,偷偷让小厮放我出城逃跑。我出城后一直不舍得离去,只在城外徘徊,三日后,羌族大军进犯,把城池围住,想到家人尽在城中,我更加不敢远离。到了夜间,突然有兵士打开城门,说城主称降。”
      子虞心生不妥,问:“真的称降?”
      “确是称降,”怀因的声音略有些不稳,“我也觉得疑惑,父亲刚毅,不是出尔反尔的人,只因闭城一日,让羌族的士兵阻在城外,领兵的又是个脾气暴烈的亲王,入城后非但不善待,还因一言不合,将我父打死。羌族人在城中肆意掳掠,奸淫妇孺,但有反抗就一律灭杀。城中民众都恨我父主动开城,我混入城中时被人发现。羌族亲王看了我一眼,就说”原来是那个不识时务的城主儿子“,便把我扔入死牢。此时我才知府中上下都被屠戮,父母弟妹无一幸免。到了夜里,牢里突然有一群人闯入,杀伤了狱卒将我救出,一直送我到城外,带头的人是我叔父,又一次救了我。叔父让我远遁不要回去,但留一丝血脉。”
      子虞听着已含泪水,望着窗扉满眼迷蒙,片刻之后,突然生起一个念头,问道:“你离开之后,有没有回去探听过消息,后来谁当了城主。”
      怀因愣了一下,“羌族久攻无果,只好退兵。后来我打听到,叔父重新整理政务,事必躬亲,又善待城民,被尊为城主。”
      子虞又问:“你呢?”
      怀因道:“我怕身后有追兵,不辨方向一路逃亡,路中染上重病,幸好被当时游方的方丈救了性命。”
      子虞叹了口气,缓缓说:“你叔父好狠的心。”
      怀因的身影一下子在窗前僵硬,“什……什么?”
      “你父既已决定死守城门,怎么会突然变卦?阖府皆屠,又为何唯独你叔父无恙?”子虞冷笑道,“因为打开城门的不是你父亲,而是你叔父,所以打开城门后,羌族人留下你叔父的性命。”
      “不会,”怀因哑声道,“他如此做,又何必多此一举来救我性命?”
      子虞道:“他将你从狱中救出,是不是没有给你盘缠和干粮,任你孤身逃命?”怀因没有出声,她知道说对了,又道,“如果要存心救你性命,怎么会连这些小事都不注意,你当时不过是一个孩童,孤身逃窜,无钱无粮,路中夭折又有什么稀奇。他是怕你在狱中察看出什么端倪,到时清誉不保,城主之位岂不是与他无缘……”
      “住口,”怀因怒喝,“你胡说。”
      子虞不说话,夜里清凉郁郁,只能听见怀因粗重的喘息声,过了片刻终于平缓,又过一会儿,凉风习习,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他也许已经走了。
      “娘娘眼中的世界与我看到的大不相同,”怀因的声音又突然在窗前响起,“我所知道的叔父,待我极好。”
      子虞不以为然,想要说“自欺欺人”,可转念想到窗外站立的人,这样冷酷的话怎么也无法出口,只好闭眼自己生了一趟闷气。
      “娘娘有没有想过,一些看不透的事物,值得用一生去琢磨,而一旦看清了,就会置之脑后,弃若敝履,”怀因道,“我不愿意将回忆变成一场逃脱不去的噩梦。千人眼中有千人的真相,为何我不能选择这一种呢?娘娘不必为我可惜。”
      子虞专心地听,心里酸涩无比,刹那间几乎衍生出一丝羡慕,可转瞬就被抛之脑后,她看向窗缝里漏下的月光,轻喃道:“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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